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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3页）

&esp;&esp;《楚两生歌》是吴梅村咏柳敬亭、苏昆生的长篇。龚定庵不肯说自己的长歌不及吴梅村，只说：“时逢盛世，俞秋圃没有《楚两生歌》为左良玉门客的遭遇，我的诗无可铺叙，无法作得出色。”

&esp;&esp;“过谦，过谦。”太清春便唤侍女，“伺候笔砚。”

&esp;&esp;龚定庵心想，若得太清春为他录诗，这倒是值得夸耀的一件事，因而说道：“我的字丑，通国皆知，我念吧！”

&esp;&esp;“好！”太清春欣然答说，“我权且当一回誊录生。”

&esp;&esp;等侍儿在临窗设下一张半桌，安好了笔砚，太清春坐下来，取一张月白暗花素笺，持笔在手，龚定庵念道：

&esp;&esp;“秋堂夜月环弯碧，主人无聊召羁客。幽斟浅酌不能豪，无复年时醉颜色。主人有恨恨重重，不是诸宾噱不工。羁客由来艺英绝，当筵跃出气如虹。”

&esp;&esp;念到此告一段落。太清春一面抄录，一面说道：“由诸宾来衬托羁客，再加‘气如虹’三字。”

&esp;&esp;龚定庵不作声，等她写完又念：

&esp;&esp;“我疑慕生来拨箭，又疑王郎舞双剑。曲终却是琵琶声，一代官商创生面。”

&esp;&esp;太清春插嘴问道：“原来慕生拨箭，王郎舞剑，是形容琵琶声，倒真是别开生面。定庵先生，慕生、王郎是何典？”

&esp;&esp;“无典，不过有本事，都是当年酒徒的狂态。”

&esp;&esp;“是了，请再往下念。”

&esp;&esp;于是龚定庵高声念道：

&esp;&esp;“我有心灵动鬼神，却无福见乾隆春。座中亦复无知者，谁是乾隆全盛人？君言请读乾隆诗，昔年逸事吾能知。江南花月娇良夜，海内文章盛大师。弇山罗绮高无价，仓山楼阁明如画。范阁碑书夜上天，江园箫鼓春迎驾。”

&esp;&esp;欢叙未终，突然听差来报，惇亲王的福晋来了。惇亲王是当今皇帝的胞弟——仁宗三子，长子早死，次子便是“今上”，摘句、专在毫无用处的表面文章上下功夫的陋习，讲究真才实学，犹如疗治病梅那样，“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谁知事与愿违，到现在连房考官都不曾当过，所谓“穷毕生之光阴以疗梅”变成可笑的呓语了。

&esp;&esp;读过《病梅馆记》的人不少，也曾博得过许多赞誉，说他在短短三百字中，叙事精当，说理奥妙，寄托遥深，非大手笔莫办。但能看出以梅喻人，针砭士习颓靡，指出病根由来，如此深刻的，却只有太清春一个人。转念到此，觉得自己名满天下，而真正的知己，却在侯门金闺之中，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esp;&esp;这份刻骨铭心的知己之感，一直到辞归时，犹自萦绕在心头。一个人策骑沿着太平湖岸，缓缓行去，几番回首，目断朱门，乱红片片，绮思恼人，索性停了下来，系马垂杨之下，吟成了一首《清平乐》：

&esp;&esp;垂杨近远，玉鞚行来缓。三里春风韦曲岸，目断那人庭院。驻鞭独自思唯，撩人历乱花飞。日暮春心怊怅，可能纫佩同归。

&esp;&esp;回来在灯下写出来一看，觉得“三里春风韦曲岸”写得太明显了。唐朝长安的曲江池，原是汉武帝宜春苑的故址，有名的世家韦氏，聚族居此，所以又称“韦曲”。曲江与太平湖皆在都城南面，而且春风杨柳，风景相似。然则“目断那人庭院”，是哪一个人，亦就不言可知。更加上结句的“可能纫佩同归”是由感激钦佩而生爱慕之心，终成非分之想，措辞未免太欠考虑了。这样想着，想把那首词撕掉，却又觉得废弃可惜，或者改一改还可以存下来。于是随手把词笺夹在书本中，留待以后推敲。

&esp;&esp;道光十七年丁酉，是乡试之年，也是“京察”之年——京官三年考绩，谓之“京察”，逢子午卯酉之年的正月间举行。

&esp;&esp;京察是分四个项目来考察，堃之竹园，阑入署内，建造住房，致附近民居，人人惴恐”。于是仁宗命户部侍郎托津等查办，覆奏确有其事。

&esp;&esp;覆奏中说：当刘凤诰奉旨准予代办监临后，便有一个他的江西同乡，身为监官的严廷燮，来为仁和县廪生徐步鏊说情，此人现在有病，入闱以后，恐怕不能完卷，不过徐步鏊的老师沈晋，这一次也要入闱，如果将沈晋与徐步鏊编成联号，号舍相接，沈晋即可就近照料徐步鏊。

&esp;&esp;徐步鏊既是岁试、科试，屡次考列高等的廪生，而且刘凤诰看过他的文章，确是饱学之士。一念怜才，又看徐步鏊年纪已长，不宜再错过乡试的机会，因而接受请托。但托津特别声明，确无受贿情事，既然“未经得受财物，无赃可计”，照律例拟“流”——流刑，也就是充军，发配伊犁。

&esp;&esp;一念徇情，致遭严谴，而仁宗犹以为所拟之罪太轻，朱批：“刘凤诰着革职拿问，交大学士会同刑部严审，再行定拟。”但确无受贿情事，无法处斩，而且这年是仁宗五旬万寿，刑部司官即欲失入，亦不敢擅拟死罪，结果刘凤诰仍为流罪，只是充军地点，由伊犁改为黑龙江而已。

&esp;&esp;“那么，刘金门到底冤枉不冤枉呢？”阮元下了评断，“‘咎由自取’四字他自己也知道，但充军边远，未免过重。即如陆言所参：‘代办监临，遍往各号与熟识士子讲解试题，酌改文字，馈送酒食。’这样的学政，是不是可敬可爱？然则所谓‘性情乖张，终日酣饮，每逢考试，不冠不带，来往号舍，横肆捶挞’岂非自相矛盾？总而言之，刘金门心热口直，疾恶如仇，他当京官时，就常受处分，几次降级调用，都蒙仁宗保全，最后这一回所受中伤太重，以致仁宗震怒。定庵，我看你的脾气和刘金门差不多，应该引以为鉴。你在京出事，犹可分辩；在外被劾，真相难明，爱之者亦无能为助。”

&esp;&esp;这番话将龚定庵想到湖北去的心思，一扫而尽：“我遵太老师的训诲，仍旧在京供职。”说着，他起身长揖致谢。

&esp;&esp;“这才是。”阮元又说，“《礼记》是府上的家学，你在礼部，大可发挥，不可见异思迁。”

&esp;&esp;“是。”龚定庵将话题又转回刘凤诰的案子，“联号的风波，太老师大受池鱼之殃，至今犹有人觉得先帝的处置太严——”

&esp;&esp;“不，不！”阮元连连摇手，“恰好相反，我蒙先帝成全，只有身受者才能深切体会。”

&esp;&esp;原来刘凤诰那一案，阮元以“止知友谊、罔顾君恩”，因徇庇而革职，召回京师，仁宗复赏以编修，在文颖馆行走，等于从头干起。因为有此蹉跎，所以晚至道光十二年方始入阁。但阮元却另有想法。

&esp;&esp;“定庵，我在先公下世，闭门读《礼》的时候，自忧不寿，因为年未三十，出任封疆，此虽由天恩祖德所致，但盛极必衰，自然之理。嘉庆十一年，我三年之丧，守制还不到一年，就有恩诏，派我署理福建巡抚。我亦知道海盗猖獗，墨绖从军，移孝作忠，夺情亦是分所当为，但自忧太盛，坚卧不起。及至由刘金门一案而革职，我心里反而踏实了。”

&esp;&esp;由阮元所说的“天恩祖德”，使得龚定庵想起一段传闻。“天恩”当然是指他受高宗的特达之知，乾隆五十四年点翰林，京代班，恰好陕甘总督以平定准噶尔、回部，奏请在伊犁、乌鲁木齐试办屯田。长夜无事，毕沅便细看那道奏折，对于西北的形势与风土人情，以及规划屯田的好处，大致了然于胸。，斯道非有二。汝久宦秦中，洊膺封圻寄。’”

&esp;&esp;“原来是毕太夫人的戒子诗！”

&esp;&esp;“毕太夫人是山东人，早寡。毕秋帆在陕西做官，老母留居山东，这首诗是在毕秋帆由藩司升巡抚时寄了去的。”阮元接下来又念，“‘仰沐圣主恩，宠命九重贲。日久为汝祈，冰渊慎惕厉。譬诸欂栌材，斲小则恐敝。又如任载车，失诚则惧踬。’”

&esp;&esp;“好个‘失诚则惧踬’！”龚定庵说，“真是知子莫若母。”

&esp;&esp;“下面还有好诗：‘扪心午夜惭，报答奚所自？我闻经纬才，持重戒轻易。教敕无烦苛，廉察无苛细。勿胶柱纠缠，勿模棱附丽。端己厉清操，俭德风下惠。大法则小廉，积诚以去伪。’”

&esp;&esp;“‘教敕’以下八句，可当一篇官箴读。”龚定庵说，“下面应该指实时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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