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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你不要这么大意。”许滇生说,“你明天就搬过来——”
&esp;&esp;“不!”项莲生说,“我不但不必搬,而且你也不必告诉姐妹,老太太面前更是只字不能提。我归心如箭,只要一上了路,心情一宽,病马上好了一半。而且转眼就是六月,盛暑行路,一大苦事,早早动身为妙。”
&esp;&esp;说着,随手捡起一本《时宪书》来看。“这十天都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我今天来就是跟你商量这件事,你得凑一百两银子给我。”
&esp;&esp;“一百两银子现成。不过,今年皇太后六旬万寿开恩科,你是不是在京养好了病,等到明年春闱?否则,年尾年头北上,又多一番跋涉。”
&esp;&esp;“明年春闱,我亦不见得北上。”项莲生说,“如果老惦念着功名,而且总要用用功,病只会加重,不会减轻。”
&esp;&esp;许滇生考虑了一会儿说道:“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早作归计亦不坏。”
&esp;&esp;“既然盘缠现成,我就早点走。”项莲生说,“会馆里有几个朋友,要就大挑;没有挑上的,马上就会出京,我跟他们合雇一条船好了。”
&esp;&esp;“好!就这么定了。明天我把银子送过去。你先看看你姐姐,也见一见老太太。”
&esp;&esp;“有侧福晋在,我就不进去了。反正还要来辞行,今天请姐夫代我在老太太面前请安。”
&esp;&esp;项莲生南归,太清春送了二百两银子的程仪。丁香花开作雅集,亦归于罢论。但跟龚定庵,终于还是识面了。
&esp;&esp;识面的媒介是一幅画。有个白云观的道士叫黄云谷,善画人物,是奕绘府中的清客之一。上年——道光十四年,太清春三十六岁,偶作道家装束,为黄云谷所见,画了一幅道装相赠,旗下贵妇好留长指甲,黄云谷将它写入画中,便宛然成了麻姑的模样,太清春很喜欢这幅像,题了一首七绝:
&esp;&esp;双峰丫髻道家装,回首云山去路长。
&esp;&esp;莫道神仙颜可驻,麻姑两鬓已成霜。
&esp;&esp;奕绘当然也有笔墨在上面,题得一首《江城子》。这个调子的变格最多,自五十四至九十三字共有七体,奕绘填的这一首是:
&esp;&esp;全真装束古衣冠,结双鬟,金耳环。耐可凌虚归去,洞中天。游遍洞天三十六,九万里,阆风寒。荣华儿女眼前欢,暂相宽,无百年。不及芒鞋踏破万山巅,野鹤闲云无挂碍,生与死,不相干。
&esp;&esp;这幅画因为收藏不慎,有破损之处,奕绘便请黄云谷就原画修补。龚定庵跟黄云谷也是朋友,在他那里看到这幅画,观赏了好一会儿,有些技痒,但画主并未请题,何可冒昧?恰好黄云谷应太清春之请,为她画了一幅董双成的像,请龚定庵题词,至是欣然应命,填了一首长调:
&esp;&esp;云英嫁了,弄玉归来,向楼琼翠户,虚无万叠,试问取、金阙西厢何处?容华绝代,是王母、前头人数。看紫衣仙佩非耶,汉殿夜凉归去。
&esp;&esp;低鬟小按《霓裳》,唱月底仙声,记否亲遇?霞宫侍宴,浑忘了、听水听风前度。天青海碧,也只合其中小住。笑人间儿女聪明,倒写成双名字。
&esp;&esp;这首词的调子名为《瑶华》。真如龚定庵说太清春的那四首《戏拟艳体》杂用神仙故事,而写董双成则兼用两种传说。
&esp;&esp;照《汉武帝内传》记载,董双成是他的侍女,但公认的传说是,董双成为西王母的侍女,所以吴梅村的《清凉山赞佛诗》中说:“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王母指孝庄太后,双成切“董”指董小宛,那时的她,是“长信宫中、三千,人误曲江之苑。”
&esp;&esp;款客之地在西园的抚松草堂,五楹精轩,面对长松。奕绘穿一件蓝绸夹袋,戴一顶红绒结顶的青缎小帽,生得长大白皙,意态悠闲,是不折不扣的贵公子风貌;太清春穿的是旗袍,但梳的却是汉妆的堕马髻,发黑如漆,手白如玉,肤光照人,看不出是七子之母。
&esp;&esp;龚定庵是讲礼法的人,虽不中绳墨,但此时亦不敢作刘桢之平视,高拱一揖,低着头说道:“久闻侧福晋词名与纳兰侍卫可以相提并论,今天能够拜见,龚某之幸。”
&esp;&esp;“定庵先生过奖了!请坐,请坐。”
&esp;&esp;奕绘也摆一摆手,自己先在方桌的西面坐了下来,将东面的客位留给龚定庵。太清春打横相陪,执行主妇的职司,从侍儿手中接过点心,用一双象牙镶金筷子,一一夹到主客二人面前的碟中。宗人府照宫中的规矩,午前十点钟中膳,龚定庵此时腹中空虚,所以那些点心,太清春夹一样,他吃一样,性喜甜食,对玫瑰枣泥奶卷,尤为爱好,太清春便将那盘奶卷放在他面前,殷殷相劝。
&esp;&esp;吃得一饱,慢慢啜茗时,宾主才专心一致倾谈。太清春提到龚定庵题董双成像的那首词说:“只知道定庵先生的诗名满海内,没有想到词也填得这么好。”
&esp;&esp;“这犹之乎都知道侧福晋的词是大名家,没有想到诗也作得这么出色。”
&esp;&esp;“你看,”奕绘手指龚定庵,笑着向太清春说道,“定庵就是这样子辩才无碍。”然后又正色地说:“不过,这样针锋相对,有时候也容易得罪人。”
&esp;&esp;这是规劝的话,龚定庵心感其意,但不想作任何辩解,太清春更不便对这一点表示任何意见,另拈一个话题,谈到当时艺坛的名流,这一下,又将龚定庵的话匣子打开了。
&esp;&esp;“如今真是风流消歇,就谈画吧,乾隆年间,先有‘画中十哲’,后有‘十六画人’,都曾见诸诗篇。”龚定庵又说,“当时国家全盛,士大夫奉公之暇,以艺事自娱。纯庙好风雅而又精于鉴赏,所以大学士蒋文肃父子、我们浙江富阳董家父子,都以高官而驰骋艺坛。如今,唉!”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esp;&esp;蒋文肃父子指蒋廷锡及蒋溥,并皆拜相;浙江富阳董家父子是礼部尚书董邦达及他的儿子,在嘉庆朝拜相、外号“董太师”的董诰,都擅画名,且都受知于高宗纯皇帝。不过奕绘觉得龚定庵的牢骚稍嫌过分,指出一个人,亦以画为当今皇帝所欣赏,而屡得优差。这个人便是龚定庵的同乡,戴熙,字醇士,以翰林而放广东主考,便是因为在南书房作画,为“今上”所见,大为赞赏之故。
&esp;&esp;“论画,道光不及嘉庆,嘉庆不及乾隆,这应该是定论。”太清春在龚定庵与奕绘之间,作了持平之论,又说,“画虽如此,书家可不比前朝逊色。尤其是谈笔法,包世臣、吴熙载师弟,真了不起。”
&esp;&esp;一谈到书法,龚定庵的牢骚,顿时撑胸拄腹。初见太清春,不便再发狂言,连他的《干禄新书》都不提。
&esp;&esp;“定庵先生,”太清春问道,“有个善琵琶的俞秋圃,你见过没有?”
&esp;&esp;“见过。”龚定庵答说,“我送过他一首诗。”
&esp;&esp;“噢,”太清春兴味盎然地问,“可能见示?”
&esp;&esp;“是。”龚定庵说,“他有本册子,上面都是名公巨卿的赠诗。他跟我说,如果我送他诗,请我用梅村体。我很少作这路诗,不过还是答应他了。”
&esp;&esp;“那就非拜读不可了。”太清春又说,“想来一定可以媲美《楚两生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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