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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5页）

&esp;&esp;舍舟登陆，正是西溪最胜处的兼葭里的第一名胜，也是在西溪最足以号召骚人墨客的“交芦庵”。

&esp;&esp;此庵在芦苇深处，秋来但见高阁倚花，不见墙垣。一上了岸，自然先游此处，房子是阮元当浙江巡抚时重新修过的，至今不到二十年，由于保养得很好，清静雅致，燕红一坐下来，便不想走了。

&esp;&esp;交芦庵的方丈，法名惟一，是龚定庵的旧识，人很不俗，一见欢然道故。看燕红是比丘尼的装束，虽不免有诧异之色，但此人通达世故，看她随龚定庵而来，便知美人名士之间，别有一段因缘，所以也不讲空门中的礼节，很客气地称她“女菩萨”。

&esp;&esp;“女菩萨”在禅堂中发现了一个疑问，两方匾额所题的庵名不同：一方是董其昌所题，大书“茭芦庵”三字；另一方是乾嘉年间，海内有名的大书家梁同书（号山舟）所书，写作“交芦”，差异在“交”字有无草头。

&esp;&esp;“本庵建于明朝万历年间，原名‘正等院’，崇祯初年，改题今名。至于是有草之茭，还是无草之交，”惟一指着龚定庵笑道，“有我们这位于书无所不读，精通释典的大名士在此，就轮不着我和尚来解释了。”

&esp;&esp;“你说呢？”龚定庵问燕红，“哪一个字不错？”

&esp;&esp;“看来应该是交芦。”燕红想了一下说，“为学如积薪，后来居上。董香光已经题了茭芦，倘或不错，以后的梁山舟岂能题作交芦？不过，就字面而论，茭芦可通，交芦难解。”

&esp;&esp;“这个典故出在《楞严经》上：‘由尘发根，因根有相，相见无性，同于交芦。’好比三株芦花，纠结在一起，交相倚靠，互为因果，你不必去辨识哪一株是哪一株，视作一体好了。”

&esp;&esp;“原来如此！想不到一代大名家的董香光，亦会犯这样的错。”

&esp;&esp;“错未必在董香光，或许是为他代笔的人不学所致。”龚定庵说，“时候不早，我们在厉征君的神主前行了礼就走吧。”

&esp;&esp;此人单名鹗，字太鸿，号樊榭，康熙举人，乾隆年间曾被征应博学鸿词制科，所以龚定庵称之为“厉征君”，一般人都称之为厉樊榭。

&esp;&esp;这厉樊榭晚年隐居西溪，相伴一妾，名叫月上，亦会作诗，殁后神主供在交芦庵后楼。燕红随着龚定庵瞻礼后，由宋嫂引路，去看一座刘氏家庵。当然，她先要说一说这座庵的来历。

&esp;&esp;这座庵的主人，原是嘉兴官宦人家一个孀居而住在娘家的老姑太太，前几年兄嫂双双去世，两个内侄，都是外官，一个在湖北当同知，一个放了云南的知府，都要接她到任上去住，她惮于远行，又不愿回夫家，年轻时逛过一回西溪，念念不忘，便自己出私蓄在西溪构筑了一区精舍，带发修行，本地人都叫她刘姑太太，她的住处便称为“刘氏家庵”。

&esp;&esp;“她是要寻个伴，寻了有一年多了，一直没有寻着。”宋嫂解释觅伴困难的原因，“刘姑太太脾气很疙瘩：第一有洁癖；第二她说她要寻个女清客来同她做伴。龚大少爷晓得的，做清客有十个字，头一个就是‘一表人才’，还有什么‘三斤酒量’‘四季衣裳”‘八面玲珑’，啰里啰唆，我也记不得那许多。女清客就马虎些，至少也要相貌齐整，脾气好，能言善道。真的有这样的人，到大富大贵人家去陪伴他家老太太去了，哪个要跟她一个孤老太婆在庵里吃素？寻了一年多寻不着，就是为此。”

&esp;&esp;“这怕不大合适。”燕红问龚定庵说，“我哪里能够‘八面玲珑’来应酬人家？”

&esp;&esp;“清客的十字诀也不过说说而已。”龚定庵答道，“照宋嫂所说，这刘姑太太倒是个有趣的人，你跟她做伴，日子容易打发。反正她当你清客，你也不妨拿她当你的清客。”

&esp;&esp;“这话不错。”宋嫂接口说道，“既然是做伴，就谈不到你应酬她，她应酬你，这话我会跟刘姑太太说。”

&esp;&esp;“好吧！先见了面再说。”

&esp;&esp;“对！”龚定庵叮嘱宋嫂，“我们先约好，到时候我跟燕红避开，我问她，你问刘姑太太，彼此合意了，进一步再谈。”

&esp;&esp;进门一看，曲槛回廊，花木扶疏，燕红对地方先就中意了。及至将主人请出来一见，那刘姑太太六十上下年纪，白发如银，梳得一丝不乱，双目炯炯清亮如水，脸上一直浮着乍见惊喜的微笑，燕红对人也中意了。

&esp;&esp;“刘姑太太，这龚大少爷是我们杭州有名的才子，他的老太爷就是现任的上海道。”

&esp;&esp;“原来是定庵先生，真正久仰大名。请坐，请坐。”

&esp;&esp;“这位师太——”宋嫂想了一下，找到一个形容词，“是女才子。”

&esp;&esp;“我一看就知道。”刘姑太太亲热地握着燕红的手，凝视着说，“一脸的灵气。”说着，拉住她一起坐下，很率直地问：“怎么年纪轻轻，看破红尘要出家？”

&esp;&esp;这样问法，燕红不免有些窘，只好低声答说：“总是为了人生不如意。”

&esp;&esp;“‘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宋嫂跟我说，有你这样一位人物愿意同我做伴，我真是求之不得。”

&esp;&esp;“我也没有想到。”

&esp;&esp;“就是缘！”刘姑太太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esp;&esp;“是啊！真正是缘。”宋嫂一旁接口，“我看这个缘是结定了。”

&esp;&esp;刘姑太太与燕红，都未接腔，只是相视微笑。就这时，一个留着长长的头发，穿一件灰布袍，像个道姑样的大脚姑娘，来送点心，每人一小碗冬菇挂面，两个包子。半晌未开口的龚定庵说：“可惜，午饭不久，这么精致的点心，竟无福消受。”

&esp;&esp;“吃个包子好了。”宋嫂说道，“刘姑太太这里的八珍菜包是有名的，甜的更加好。”

&esp;&esp;龚定庵爱甜食，一听这话忍不住说：“好，好，我尝一个甜的。”

&esp;&esp;包子两种形状，一圆一方。杭州人将猪油洗沙包子唤作“油包”，便是方形的，所以龚定庵去夹方的那个，不道一咬开来却是咸的。

&esp;&esp;咸的也很美，不知不觉地吃完了，刘姑太太便说：“定庵先生再用一个甜的。”

&esp;&esp;“是，是。实在舍不得不尝。”龚定庵问道，“刘姑太太能不能把秘诀传给我？”

&esp;&esp;“这也没有什么秘诀，无非真材实料，按部就班去做而已。”

&esp;&esp;龚定庵一面吃包子，一面听她谈八珍素包的做法：所谓八珍，咸的是冬菇、木耳、笋干、老豆腐之类切丁，拌上切得极细的菜泥；甜的比较讲究，要用松子、核桃、黑枣之类，也是切碎拌菜泥做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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