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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真的?”小珠又惊又喜地问,“一郎不是叫二宝叔去找房子,得住在这里?”
&esp;&esp;“不,不住在这里,明天就回去!”
&esp;&esp;“怎么?”接话的是窗外的张二宝,他急急奔了进来,问道,“小娘子刚跟小珠说什么?”
&esp;&esp;“一郎呢?”她管自己问。
&esp;&esp;“怕时候晚了,南郑的城门会闭,已经走了,一郎叫我跟小娘子说,请小娘子连夜就搬,他明天中午回来!”张二宝稍停一下,接着又说:“房子找在东城,分了人家一个院子,很宽敞……”
&esp;&esp;“你别说了!”阿娃打断他的话,“去告诉车夫,明天一早回长安。”
&esp;&esp;“怎……”张二宝结舌地,不知说什么好了!
&esp;&esp;“你先送我回去!”她平静地命令着,“到了长安,我再打发你到成都投奔一郎。郑家爷儿俩,看我的面上,一定会好好照应你的。”
&esp;&esp;“谢谢小娘子!不过——”
&esp;&esp;“别再多说了。照我的话做!”
&esp;&esp;张二宝对阿娃的敬畏,犹过于对李姥,听她这样吩咐,不敢违拗,出去与来自长安的车夫,谈好回程的车资,又忙着要与那三个新同事去道别,顺便请他们在郑徽面前致意,说他把阿娃送回长安,立即再赶到成都投效。
&esp;&esp;那三个人——苍头、厨子、书童都是在长安动身以前才收用的,对于郑徽和阿娃的关系,毫无所知,一路上跟着张二宝喊阿娃为“小娘子”。这位小娘子,御下宽厚,听说她忽然要回长安,都觉得有些依依不舍。那厨子还特地做了几样拿手的菜,送了进来,算是替阿娃饯行。
&esp;&esp;从长安到此,住店打尖,都是吃的店家的饭食,带来的厨子,一直没有一显身手的机会,所以这还是阿娃第一次领教厨子的手艺。菜一上桌,想起郑徽,把厨子叫了上来,先开发赏钱,然后把郑徽的饮食好恶,细细说了给厨子听,叫他务必记在心里。
&esp;&esp;吃完饭,该收拾行李了。第一步先把她自己的东西跟郑徽的分开,但第一步就是难题,日常用具,她用他也用,实在无法分得开。而且那些每天在用的东西,寄附着太多的回忆,无论留下或带走,都算是情缘的割断。于是,平日哪怕是柄珍贵的牙篦,折了一个齿便弃之不用的她,此时连一把常州所产的、用旧了的黄杨梳子,都不知该如何处置。
&esp;&esp;一物之微,摩挲不舍,而无情的更鼓,飘响在暮春的晚风中——二更了!
&esp;&esp;阿娃凛然心惊!抬眼四顾,在堆乱了一屋子的衣服什物之中,小珠的那双猫样的眼睛,灼灼地望着她,惶惑而忧郁的。
&esp;&esp;“去睡吧!”她说,“明天还要起早呢。”
&esp;&esp;“真的明天回长安?”
&esp;&esp;“当然是真的。”她诧异地问,“怎么啦?”
&esp;&esp;小珠大人气地感叹着,“从此见不到一郎了!”她幽幽地说。
&esp;&esp;是的!从此见不到一郎了!阿娃一面帮小珠脱衣上床,一面在心里设想着明天中午,郑徽发现她不别而行以后,会有怎样的惊诧焦急?
&esp;&esp;无疑地,他会沿着“北栈道”追了下来。但也无疑地,他父亲会阻止他那样做,一个要赴任的官员,这样的行径,便是以私害公,方正的郑公延绝不会准许的。
&esp;&esp;以后呢?她继续往下想,男人的哀愁,总是可以用时间来洗刷的,慢慢地,她的影子在他脑中淡了,于是父母督促,亲友相劝,另一位名门淑女代替了她的地位,成为他的嫡室。多少年以后,他也许会偶尔想到她,但纵有无可奈何的怅惘之情,也不过为他增添一些作诗的材料而已。
&esp;&esp;回过头来再想她自己。这一回到长安,即使仍旧搬回三曲,自然不会重现色相,替郑徽出乖露丑,而像郑徽那样的人不嫁,亦再无人可嫁。只待李姥撒手西归,道观或者尼庵就是她的最后的归宿,青灯黄卷,送尽华年……
&esp;&esp;阿娃再也想不下去了!
&esp;&esp;人生果真如此凄凉?当她自己提出这样的疑问时,她所感到的是无边的恐惧,接着便想到明天独回长安,会不会铸成大错?
&esp;&esp;对她自己来说,是一大错;撇开自己,北归长安是唯一可行之路。她想起几年前在平康坊菩提寺听老僧说法,讲过佛祖舍身饲虎的故事,当时怀疑其未必是真,到现在才知道,事情逼到那地步,只有咬一咬牙,纵身一跃,反倒心安理得。
&esp;&esp;于是,通过第二次考验,再度激发出破釜沉舟的悲哀的勇气。她草草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把一切平日共用的器物,都留给了郑徽。那些特别紧要的东西,像他的“告身”之类,还一一检点,开了单子,压在砚台下面。
&esp;&esp;此外还应该留几句话。她这样想着,心头立刻浮起千言万语,但话越多,越显得情丝万缕,缠绵难理,只徒然增加郑徽思念的痛苦,何必呢?
&esp;&esp;只字不留,飘然远去,自是海阔天空的境界,就只怕郑徽不明白她的决绝的心情,朝思暮想,总是不死心,似也不安。那么该说些旷达的话,供他宽慰自解。
&esp;&esp;执笔在手,阿娃沉吟着久久不出一字。三年多的日子,无限绸缪婉转的情思,一朝硬生生分手,如说能看得破,放得下,不要说是郑徽,就是她自己,也未必能相信。
&esp;&esp;“人生无根蒂。”她不自觉地叹息,声音出口,忽然发觉,这似乎是郑徽念过的一句诗,细想一想,记起来是陶渊明的句子。
&esp;&esp;拣出陶诗来查,果然是的:
&esp;&esp;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esp;&esp;阿娃如释重负,把它照样抄了下来,又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十个字旁边,加了密圈,特别表示珍重为国的期望之意。
&esp;&esp;放下笔,揉一揉倦眼,发现窗纸微明,曙色已露。厨房和马槽上都已有了人声,“是时候了!”她轻轻地自语着,心头空落落的,无荣、无辱、无喜、无悲,仿佛失去了什么,也仿佛得到了什么,就像春梦初醒似的那样神思迷惘。
&esp;&esp;于是在朝阳影里,得得马蹄,辘辘车声,向归途进发。栈道艰险而此心坦然!百折千回,愈行愈高,偶尔回头望一望,有名的“栈云”锁断了来路,褒城更不知迷失在什么方向了。
&esp;&esp;终宵未眠的阿娃,双眼涩重,自知在车中有一觉好睡,“一郎!”她在心里呼唤,“来梦中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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