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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这么说,他就光身一个人走了?”
&esp;&esp;“可不是?在西市骡马行赁一匹马,说走就走了。”
&esp;&esp;“他还有行李在这里。”
&esp;&esp;“想来他也不要了。公子哥儿的脾气,都是这样的。”说着,刘三姨取出十五贯钱钞,放在桌上说,“你拿回去吧!人家骨头硬,省了你十五贯。”
&esp;&esp;“三姨,你收了吧!多亏你费心,我另外不预备谢礼了。”
&esp;&esp;“笑话!”刘三姨大为不悦,“三十多年的老姐妹,你把我当什么人看了?”
&esp;&esp;这两个积世的老虔婆,一吹一唱,把一套鬼话编得丝丝入扣,“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尚且足以拨动心弦,又何况是有意装作无意而说给有心人听的假话,自然句句都打入阿娃的心坎中了。
&esp;&esp;她坐下来一想,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烦恼了。只有些想念郑徽,但那是一般的离情,分别也不过才半天,还不到牵肠挂肚的地步。
&esp;&esp;这时她才想到绣春,赶快把她找了来,悄悄问她,郑徽临走之前,是怎么个情形?
&esp;&esp;“我不知道一郎什么时候走的。”绣春答道,“刘三姨家的阿青,拉着我去玩儿,日色偏西才回刘家,听说一郎走了,刘三姨又说带我回家,到了这里才知道有这么多花样,都把我闹糊涂了!”
&esp;&esp;这才是阿娃的莫大憾事!如果——郑徽动身以前能看到绣春,他必定有句要紧的话交代下来,而现在,让绣春把这个最宝贵的机会错过了。
&esp;&esp;她一向待侍儿们宽厚,这时候却忍不住咬牙切齿地痛骂:“你真该死!就这么贪玩!你不想想,那时候你只知道姥姥得了急病,性命难保,居然还有心思去玩,你还有点人心没有?”
&esp;&esp;绣春被骂得几乎哭了出来。她内心另有委屈,她并不贪玩,是阿青一个劲把她拖了去的。郑徽的事,她也隐隐约约看出来一些,只是李姥已严厉地告诫过她,叫她推说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敢在阿娃面前多嘴,李姥说过,要把她转卖给北曲下等娼家中一个最凶恶的假母,让她朝朝暮暮去受折磨。
&esp;&esp;阿娃还是恨声不绝,然而无济于事。她对李姥是谅解了,想念郑徽的心,却一天重似一天,夜夜在灯下默数着郑徽的行程。
&esp;&esp;数到第五天,计算着他该走到了桃林——年前她大病一场的地方,听说那里掘出来一道什么关尹的灵符,现在改名叫作“灵宝”了。
&esp;&esp;自然,郑徽不会在灵宝,也不在刘宏藻家,在西市的凶肆。
&esp;&esp;凶肆专门替人家办丧事。大唐的丧葬讲究得很,讲究得“吊者大悦”。寻常人家死了父母,先不服丧,等一切排场准备好了,方始发讣。到了下葬的日子,亲戚朋友都来执绋,死者入土为安,活人痛饮一场,名为“出孝”。
&esp;&esp;若是王公贵人家的丧事,那又大不相同。出殡时,几里路长的仪仗执事、明器、假人假马,朱丝彩绣的灵车,各色各样的丧乐,以及专门唱来给观众听的挽歌。此外,还有亲友的路祭,可能比丧家的仪仗更能吸引观众,丈把高的纸糊的房子,内中安置着用面粉捏成、栩栩如生的假人、假花,数十尺高的祭帐以外,还有雕金饰画的大祭盘,盘中刻木为戏。最有名的一次是范阳节度使送太原节度使辛云京下葬的祭盘,戏文是尉迟恭突厥斗将、汉高祖鸿门大宴,机关操作,人物都能活动。披麻戴孝的辛家子弟,都住了哭声,拉开白布孝帷,看得出了神。看完,辛云京的大儿子说:“祭盘好得很!赏马两匹。”
&esp;&esp;这些就都是凶肆的杰作。自然也有凄惨的一面,穷途末路,病势垂危的异乡人,常被送到凶肆去等死。郑徽就是这样被刘伯守送到西市凶肆去的。在刘伯守看,郑徽的病,决计好不了,他不能让郑徽死在他家里,就只好以两贯钱的代价,托凶肆替郑徽料理后事了。
&esp;&esp;用两贯钱来料理身后,再省俭也是不够的,但类此情形,凶肆中人等于行善,不能算作一件生意,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把郑徽放在后院一间残破的空屋里,听其自然。
&esp;&esp;倒是那里的几个工人,对郑徽产生了兴趣,因为像这种“等死”的“活尸”,差不多完全是异乡落魄,病倒在西市的旅舍中,最后看看没有希望了,旅舍主人才把他移交到凶肆来,由好好的人家送来的,几乎绝无仅有。其次,由旅舍中送来的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出身,而这姓郑的,据说是名门巨族的子弟,并且是落第的举子,这就太不寻常了!
&esp;&esp;一半出于好奇,一半出于尊敬,那些工人很关心郑徽的生死,川流不息地来探视,有人替他喂几口茶汤,有人替他扫扫屋子,无形中照顾得很周到。
&esp;&esp;其中一个叫冯大的最热心,他根据过去的经验,断言郑徽绝不会死。冯大也识得些药性,弄了几味发汗解热的药,浓浓地煮了一碗,找个同伴帮着把郑徽的牙关撬开,拿那碗药灌了下去。
&esp;&esp;这真是“死马当活马医”,医死了,不会有人跟他办交涉;医好了,救人一命,是阴功积德。冯大的打算是对的。
&esp;&esp;到了晚上,奄奄一息的郑徽,居然能睁开眼来说话了,虽然声音极其微弱,但确可证明他已清醒得能够表达他的意思了。
&esp;&esp;“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esp;&esp;冯大怕吓了他,不敢说是凶肆,“是西市旅舍,刘家派人把你送来的。”
&esp;&esp;“我饿了!”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esp;&esp;“好,好!”冯大非常高兴地答应着,“我马上弄东西你吃。”
&esp;&esp;他弄来一碗米汤,吹凉了喂郑徽吃完。凶肆的工人听说郑徽的病势大有转机,认为是个奇迹,纷纷到后院来探望,甚至于把凶肆的主人也惊动了。
&esp;&esp;“这个人不会死了!”冯大对主人说,“你老把他买棺材的那两贯钱,拿出来替他治病吧!”
&esp;&esp;凶肆主人慨然允许,冯大和那些工人也都捐了钱,一共凑成五贯,存在凶肆主人那里,替郑徽延医服药,病势一天一天地减轻了。
&esp;&esp;郑徽和冯大交成朋友——实在是他把冯大看成亲人。他不大去想过去的一切,一想就会五中如焚、头痛欲裂,无法想得下去。因此,他也无法跟冯大谈他的往事。他心中一日几遍浮现这一个感觉: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得从头做起。
&esp;&esp;然而,正像婴儿一下地就会哭一样,随着他的再生,仿佛自先天中只带来了浓重的忧郁。他很少说话,也从不离开那后院,白天痴痴地望着白云,晚上怔怔地对着孤灯,只不断在想:什么叫人?什么叫我?我这个感觉是怎样来的?我未生以前在何处?已死之后,可有另一个我?
&esp;&esp;这一连串的怪念头,他一个也解答不了。但是,他仍旧愿意漫无边际地去想。他也常常想到远在南方的父母,而在感觉中仿佛幽明异路,抱恨终天,永远也见不到了。因此,回忆中的白发双亲的音容笑貌,为他所勾起的不是孺慕,而是悲痛。
&esp;&esp;初秋了,早晚已大有凉意,郑徽身上还是单衣服,受不了寒,常有些咳嗽。
&esp;&esp;冯大替他买了件夹衣,又说:“郑老弟,你身体也快复原了,日子是要过下去,总得打个主意才好。”
&esp;&esp;“大哥,你说打什么主意呢?”他茫然地问。
&esp;&esp;“听说你家在南方,尊大人做很大的官,是不是凑些盘缠,让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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