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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4页）

&esp;&esp;“怎么另外又出来一个皇帝？”

&esp;&esp;这回，龚定庵忍不住要说了：“皇十六子随扈，他就是前两年驾崩的仁宗，岂非另一位皇帝？”

&esp;&esp;“不错。”宋嫂接口，“乾隆皇帝每回来都是三月里，苏堤上一株杨柳一株桃，开得好不热闹。中午吃饭，北佬儿叫‘打尖’，文武百官，红顶子不晓得有多少。‘打尖’的时候，像我们这种小馆子都要‘办皇差’，那回我们那里是伺候两位王爷，都只有十八九岁，看样子是亲兄弟，大的那个人家叫他‘十六阿哥’，长得真漂亮，人也客气，吃醋熘鱼吃得好，再要一条，赏了二十两银子。后来嘉庆皇帝接位，阿福他爹告诉我，就是赏银子的那个‘十六阿哥’。一介老百姓，见过两代皇帝，这也是难得的福气。”

&esp;&esp;“吃你的菜，也是一种福气。你的醋熘鱼曾供上方玉食。可惜，”燕红笑道，“我是没有这样的口福了。”

&esp;&esp;其时画舫在芦苇丛中，曲曲行去，留下已经在望——留下是杭州西北的一个镇甸。相传宋高宗南渡，“临安”建都，踏勘起造宫殿之地，见西溪山环水复，秀妩可人，颇为中意，以后虽以风水的原因，西湖之西的凤凰山成为大内，而西溪则奉旨“留下”，故有此名。

&esp;&esp;西湖在六朝五代即为隐士高僧的渊薮，南宋以后，方圆五十里之间，满布梵刹琳宫，山房别墅。当时即有《西溪百咏》，明朝天顺年间，西溪的隐士周谟，重订其诗。不过龚定庵所读过的《西溪百咏》，又是题同而内容有别的另一本，作者是明朝崇祯年间的一个和尚，法名“大善”，又号“虚闲道人”，他在西溪住了三十年，一草一木，无不熟识，另写一百首七律来咏西溪。

&esp;&esp;光是听他谈这一段《西溪百咏》的始末，燕红已经心神飞驰，便问宋嫂：“你说的那处地方，是怎么个情形？”

&esp;&esp;“在蒹葭里，交芦庵旁边，本来是人家的一处‘庄子’——”

&esp;&esp;杭州人称别墅为“庄子”，是燕红所知道的，但蒹葭里、交芦庵，她却听不懂宋嫂的杭州口音，等听龚定庵说明了是哪几个字，恍然有悟，“秋水蒹葭，芦花如雪，”她说，“怪不得说西溪之胜在秋天。”

&esp;&esp;“亦不尽然。”龚定庵说，“我念首诗你听：‘十里花开万树新，寺梅早发岁初辰。白葩未吐犹含腊，梅萼先舒已报春。不与众香争雪色，独怜瘦影问花神。眼前多少罗浮客，谁是孤山放鹤人？’”

&esp;&esp;“原来还有梅花。”

&esp;&esp;“梅花多得很。”宋嫂接口说道，“东南有座法华山，山下十八里路，全是梅花。”

&esp;&esp;“那不比苏州的邓尉还来得茂盛？”燕红问道，“那地名叫什么？就叫法华山？”

&esp;&esp;“叫梅花坞。”

&esp;&esp;“只为深藏不露，所以称之为坞。西溪的坞最多。”龚定庵问宋嫂，“有没有一处地方叫穆坞？”

&esp;&esp;“怎么没有？有！东西两个坞，住户都姓穆。穆坞住家，同世外桃源一样。”

&esp;&esp;“这亦有诗为证。”龚定庵便又念了一首诗：“‘东坞晨炊西坞烟，肩夫灶妇乐丰年。供庖兼味山中野，待客重烹池上鲜。鳞砌苔封鹅子石，泉甘清胜兔儿泉。仙乡未许闻朝市，到此方知另一天。’”

&esp;&esp;“那简直是‘桃花源’的境界了。”燕红兴奋地说，“有这样的洞天福地，我是住定了西溪了。”

&esp;&esp;“少安毋躁。”龚定庵说，“到西溪还有一大段路，先吃了饭，从从容容，探幽寻胜。”

&esp;&esp;于是宋嫂开始做饭，她的手脚快，饭菜亦都现成，下一下锅，不过两刻钟的工夫，荤素皆已齐备。

&esp;&esp;一面吃饭，一面闲谈，宋嫂忽然问道：“龚大少爷，府上是不是有一家亲戚姓陈，太太、小姐们，个个会作诗的？”

&esp;&esp;“有的。不过，我不大跟他来往。”

&esp;&esp;这姓陈的亲戚，便是龚定庵最轻视的陈文述，字云伯，别号颐道居士。此人是个举人，善于钻营，先在河工上当差，很捞了一笔钱，以后又当过常熟知县，曾重修过柳如是的墓。当时江苏有两个号称风雅的县官，都姓陈，一个是宜兴县令陈鸿寿，也就是金石名家，以制“曼生壶”为世所知的陈曼生；一个就是陈云伯，论人品却远不及陈曼生。

&esp;&esp;陈云伯所不能令人忍受的是，越雅越俗，他仿照袁子才的伎俩，而更恶劣。诗虽作得不坏，但拿诗来作结交达官贵人的敲门砖，又以收女弟子结裙带关系，自炫风雅，纯盗虚声，且不说龚定庵，连他族中的姐妹，亦不大看得起他。

&esp;&esp;他的家世亦很不错。有个族祖叫陈兆仑，字勾山，出身乾隆元年丙辰，博学鸿词制科，官至太仆寺卿。陈勾山有两个孙女儿：一个叫陈长生，嫁的是福建巡抚叶世倬；一个叫陈端生，夫婿叫范锴，是湖州的一个秀才，由于牵涉入一桩科场案中，以致获罪充军。陈端生是个别具一格的才女，写了一部弹词叫《再生缘》，托名女子郦明堂，男装应试及第，官至宰相，与夫同期而不合，以寄别凤离鸾之感。

&esp;&esp;陈长生、陈端生姐妹以外，陈云伯的亲戚眷属中，颇有人通翰墨，这是袁子才好收女弟子之功，陈云伯见猎心喜，刻意模仿，但他不论从学养、功名、交游、关系来说，哪方面都不及袁子才，因而只好出以招摇假托的手段。

&esp;&esp;“你喜欢词，有个与纳兰性德齐名的女词人，你总该知道吧？”龚定庵忽然这样问燕红。

&esp;&esp;“不是作《东海渔歌》的西林太清春吗？”

&esp;&esp;“就是她。西林太清春，是她的自署。她姓顾，单名春，字子春，别号太清。顾氏的郡望是西林，所以西林太清春，包括姓、号、名三者在内。她是高宗的曾孙、贝勒奕绘的侧室。旗下贵族的侧室称侧福晋，身份跟汉人的姨太太是不一样的，而且西林太清春宠擅专房。陈云伯一向以跟达官贵人的眷属唱酬为盗名干禄的手段，对这样一位人物，自然不会放过，不过这一回碰了个大钉子。”

&esp;&esp;原来陈云伯别署“碧城仙馆主人”，诗集就叫《碧城仙馆诗钞》，既以诗人自居，又表示他的女弟子皆是仙女沦谪人间，这样的行径，自然为通人如西林太清春所不齿。所以陈云伯托他儿媳的一个姨表姐妹，与西林太清春一向交好的许云林，以自制彩笺一本、名墨两锭相赠时，西林太清春辞谢不受。

&esp;&esp;这是个软钉子，陈云伯却不知趣，说西林太清春曾有一首律诗题他的《春明新咏》，而且依原韵和了一首。最荒唐的是，他居然在给许云林的信中如此说，骗局自然很快地拆穿了。西林太清春便写了一首诗，痛痛快快骂了他一顿。

&esp;&esp;“这首诗，我还记得。”龚定庵念道，“‘含沙小技太玲珑，野鹜安知噪雪鸿？绮语永沉黑暗狱，庸夫定望上清宫！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从来鄙此公。任尔乱言成一笑，浮云不碍日光红。’”

&esp;&esp;“骂得好！”燕红笑道，“这不成了‘仙人’的笑柄了吗？”

&esp;&esp;“是啊！看了这首诗，我都替他难过。他娶的是我堂姐，也不过是读过《唐诗三百首》的寻常妇人，但他替她题了个别号叫‘餐秀阁’，自谓神仙眷属。最肉麻的是，他的四个略识之无的姨太太，每个人都有一个极雅致的名字：一个叫管湘玉，一个叫蒋玉嫣，一个叫文湘霞，还有一个跟你同姓，叫薛云姬。还有诗集，不但有诗集，而且他还拿她们列入《西泠闺咏》之中，形容得她们一个个国色天香，自许为艳福不浅。算了，算了！”龚定庵吸了两口气说，“我的牙齿都发酸了。”

&esp;&esp;“你也——”燕红终于将她的感觉说了出来，“你也形容得太尖刻了一点儿，口舌上容易得罪人。”

&esp;&esp;“龚大少爷是真才子，自然看不起陈老爷这种好招摇的人，我为啥提起他呢？”宋嫂自问自答地说，“陈老爷在西溪也有一处庄子，我想你们既然是亲戚，不妨暂时借来住一住，现在当然不必谈了。”

&esp;&esp;“西溪的好庄子多得很，我要借住也很容易。不过，要想享这份清福很难。”龚定庵说，“如今只盼能够把她安顿好。宋嫂，请你要多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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