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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倒也不是。”纯熙说,“我的母亲死了,父亲把我推给了病重的姑姑。现在,姑姑也死了,所以,我就是个名义上的孤儿了。”
&esp;&esp;直接用“死了”来形容过世的亲人,在中国这个有着尊老敬老传统的社会语境下并不多见。不只是这个不够尊重的用词,还有她语气里无意间流露出的轻蔑,都证明了她此前待人接物时的冷漠凉薄是与生俱来。
&esp;&esp;“你好像,很恨你的母亲?”孔安问。
&esp;&esp;“是。”纯熙点点头,“她懦弱、无能,在她的身上,有一种很深很深的、令人憎恶的伪善。”
&esp;&esp;她站起身来,望着雨后依旧凄然的晴空,感受着微风夹带的丝丝潮湿的朝露,说道:“我小时候,住在漏雨的房子里,雨季的时候,每天早上醒来,就像现在这样,头发、枕头、被子都是湿的。但我的妈妈依然保持怯懦,她坚持容忍着一切本不应属于我们的苦难,只为了成全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的体面。”
&esp;&esp;纯熙说到此处,眼角闪过一丝湿润,不知是那风中朝露的垂怜,还是她一贯淡漠的情感里的一丝波澜。
&esp;&esp;那天,纯熙说了很多,她第一次和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话,如果孔安算陌生人的话。
&esp;&esp;她说,她的母亲是一个省级剧团的舞蹈首席,在某次峰会的开幕表演上遇见了一个来自北京的富商,她在富商的鲜花攻势与甜言蜜语中沦陷,意外怀孕后才发现富商已有家室。
&esp;&esp;富商对母亲说:“我很爱你,但很抱歉,我不能娶你。”然后留下了一笔打胎的钱,扬长而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esp;&esp;母亲收下了这笔钱,人到了医院,却终也没能狠下心,最后还是把孩子生了下来。
&esp;&esp;纯熙说,那个富商叫作周怀光,他是个感情骗子,他说爱情和婚姻是可以分开的——爱情是神圣的,婚姻是世俗的;爱情是纯粹的,婚姻是功利的。因为他爱她,所以他不能娶她。
&esp;&esp;纯熙的母亲,那个懦弱而无能的女人,相信了这个男人的鬼话,从此真的再也没有去找他。
&esp;&esp;母亲给纯熙的爱,就像一袋含着玻璃的面包渣,每吃一口,都要小心被玻璃碎屑扎破喉咙。物质的贫瘠足以湮没所有精神的富足,没有物质的爱有如一盘碎了的鸡蛋壳,空有鸡蛋的香味却尝不到一点果腹的蛋黄,只能反复咀嚼着硌牙的硬壳。
&esp;&esp;意外怀孕和未婚生女足以摧毁一个舞蹈演员的事业。生育对身材的影响使母亲丧失了首席的地位,产后急速的复工又使她患上了许多慢性疾病,疾病导致的身体衰弱又渐渐摧毁了她的舞蹈生命,直到纯熙八岁的那一年,母亲再也不能上台。
&esp;&esp;漏雨的房子、破旧的衣服、清汤寡水的一日两餐,是母亲对那个男人伟大爱情的成全,也是母亲带给纯熙恶魔一样的关爱。
&esp;&esp;十一岁那年,纯熙从母亲珍藏的相册里找出她与周怀光唯一的合照,指着上面西装革履的男人问她:“你怎么不去找他?”
&esp;&esp;母亲摇摇头,她很虚弱,说话都变得艰难,“不要去找他,他已经有妻子和孩子了。”
&esp;&esp;“那你什么?我又是什么?”纯熙问。
&esp;&esp;母亲答不出来,只是不断向她重复:“不要去找他,不要去找他……”
&esp;&esp;两年后,母亲病死在了一家小诊所里。纯熙拜托房东帮忙埋了母亲,并向那个吝啬的女人借了一百块钱,她拿出母亲与周怀光的合照,告诉房东:“你知道他是谁吗?周怀光,全国有名的地产商,他是我爸爸。你借我钱让我去北京找他,我以后会好好报答你。”
&esp;&esp;房东回家打开新换的液晶电脑,查询这个名字,果真在当年全国富豪榜上找到了照片上的这个人物,她惊得合不上嘴,只叹平日小瞧了那个病弱的女人。就算是婚外情、私生女,在这样的大富商手里,总也能敲上一笔。房东于是大方地借了纯熙五百元,告诉她,去北京路远,买个卧铺舒服点。
&esp;&esp;纯熙说了声谢谢,然后买了一张去北京的车票,再也没有回来。
&esp;&esp;纯熙的童年与对母亲的憎恨融为一体。
&esp;&esp;她带着对母亲的恨找到了周怀光的公司。一个大雨天,她站在公司侧门的台阶上与周怀光谈判,她说:“要么给我一百万,要么认我当女儿。”
&esp;&esp;纯熙的个子很高,十三岁的年纪,就能够平视一个不算高大的成年男人。
&esp;&esp;周怀光冷哼一声,“我根本不认识你,小小年纪,受了谁的指使,做这种敲诈勒索的勾当,赶快回去,不然我就报警了。”
&esp;&esp;“你会报警?我也会。”纯熙拿出了母亲唯一留给她的一台旧手机,笑道,“我不仅会报警,我还会找记者,我会让全北京,不,全中国、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的丑事。”
&esp;&esp;周怀光没想到那个软弱可欺的女人竟能生出这样一个混世魔王,在身后大厅工作人员的注视下,他不得不妥协。但是,当诡计多端的纯熙遇上了同样诡计多端的周怀光,谁胜谁负仍未揭晓。
&esp;&esp;周怀光把纯熙带到了一间病房,他指着病床上只能依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女人说道:“以后,她就是你的母亲。”
&esp;&esp;纯熙没有得到一百万,只得到了周怀光外甥女的身份。
&esp;&esp;周怀光把未婚生女的帽子安在了行将就木的妹妹头上。纯熙再次得到了一个病弱的母亲,她从来没和这个母亲说一句话,直到她死的那一刻,她都不知道一生未婚的自己竟无端多出了一个女儿。周怀光的名声丝毫未损,反倒多了一个收养亲妹私生女的善名。
&esp;&esp;纯熙终于名正言顺地走进了周家。她低眉顺眼,享受着外来客的尊贵待遇,与那个被母亲成全了一生的女主人和她的孩子保持着近亲之间的友爱和谐。
&esp;&esp;中午的时候,天气终于回暖,金黄色的阳光洒在纯熙恢复干燥的头发上,衬托出她一张戏谑的笑脸,“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坏?”
&esp;&esp;孔安听罢,忍不住笑起来,他转眼看了看太阳的方向,回头笑道:“不,我觉得你很可爱。”
&esp;&esp;孔安笑的时候,左脸有个若隐若现的梨涡,他逆着阳光向她走来,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我找到回去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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