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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这分别的日子真是难熬,她站起身,又说要同他一道往荔园去的话。正好看见管家领着两个穿官差服色的男人往后院搬药去,那二人远远看她一眼,便露出惊艳之色。
杜仲习以为常,朝他们一望,又望回九鲤面上,倚着阑干装出老练的架子,“你不要往外瞎跑,这南京城可不比咱们乡下,恶人多得很,强盗拐子满大街都是!”
九鲤翻着眼皮,“你又见过多少世面?少来唬我。”
“这不是我说的,是师父叮嘱的,他算准了你初到这眼花缭乱的地方,必不肯老实!”
她只好变了态度,笑嘻嘻挨着坐下,拿胳膊肘轻轻拐一拐他,递上一两的碎锞子,“你许我跟去,这钱就归你。”
他目中一亮,却还是将脸转开。九鲤剜他几眼,又走进房中拿出个香包丢在他怀中,“这也给你,我调了些草药在里头,佩着保管你不招蚊子。”
杜仲忖度着就算此刻不答应她,也保不住她不偷偷溜去,那时叫师父晓得更是麻烦,不如应下她的好,“去也成,不过你可不能叫师父看见,要跟紧我。还有,你得换身我的衣裳,别人若问,你就说是庾家的伙计。”
待九鲤换了衣裳戴了幞头出来,也还是那样子,秀丽的鹅蛋脸上镶着宝石似的眼睛,颊腮上有淡淡的粉色透出来,一瞧还是个细皮嫩肉的姑娘。
亏得荔园那头防过病,进去的人不单要喝防疫的药,有的人十分惧怕,还在脸上蒙着面巾子。杜仲拿块白布胡乱往她脸上一罩,倒瞧不出是位小姐了,像个孱弱书童之流,多半混得过去。
只是她那双眼睛还是亮得扎眼,杜仲一把摁下她的脑袋,“低头!”
南京城中虽闹疫病,可上欺下瞒的,到底还未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不知情的仍自过自的日子,街市上照样似往年开春一般热闹。到底是古来帝王州,这热闹又胜姑苏几分,房舍建筑灵秀中自透着丝宏伟之相。
那荔园正是这样一处庄园,听说原是位乡绅的园子,前几年那乡绅家中有位小姐夭折在里头,有在世修行的女冠前来掐算,说那园子原是个不祥所在。
后来乡绅迁居别处,要卖那园子,又因价钱不合适迟迟未卖,这一向因闹疫病,被官府征借了来,将重病之人汇集于此。
园中屋舍虽多,人口家私却早已搬空,现今出入的除了衙门差役,便是医生药徒之流,连病者家属也不许来往探望。
九鲤跟着由角门进去,东张西望,倒和他们苏州乡下的宅子差不离,一样的翠烟袅绕,曲水楼桥。
配药煎药的地方设在一处小院内,看样子原就是厨房,北屋是个大灶间,仍用来烧饭。廊下摆着许多药炉子,都是各家药铺里的伙计蹲守着。
虽请了好些大夫,不过官府下令,尊庾祺为首,现今的药方都是出自庾祺的手笔。杜仲身为庾祺的徒弟,在众伙计中也要得意些,他一进去,便剪着手端着架子命众人来取药。
正乱忙,忽闻院门口衙役问礼,“庾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这里有小的们看顾着,出不了岔子。”
九鲤忙在人堆里探头瞧去,跨门进来的正是庾祺,穿着墨绿纱白里子的圆领袍子,暗扣着眉,右边眉尾底下有颗小痣,恰好在眼眶之上,显得眼睛更深邃了,从底下又返照出幽幽一点亮光来。
他常是这略带厌厌的严肃的神色,皮肤白,这一向大概没怎么剃须,下巴上起了一圈淡青色的胡茬子,使这股严肃显得阴沉许多。她乍一看有点不惯,心里忽然没由来地怨起他来。
因为他这种阴沉闷倦,与她的生机盎然,仿佛是隔山阻海的距离。
众家药徒伙计瞧见庾祺,不论甘不甘愿都少不得见礼,谁叫现今他是医首。九鲤忙跟着众人哈腰打拱,礼毕后也钻到廊下捡了个药炉子背身蹲下,一壁摸了下脸上蒙的白布,生怕庾祺认出是她。
杜仲也心虚,忙笑呵呵朝庾祺迎去,“师父,药都拉来了,都是按您昨日开的方抓的,我在家就查检过,错不了。”
院中满阗药味,不过庾祺稍一呼吸,便从空气中嗅出丝熟悉的香气,不是香粉香料的香,说不清,似草木之淡雅,涧水之清甜。
他向杜仲身后瞟过一眼,嘴角细微地牵起丝不能察觉的笑意,面上仍不动声色,弯下腰在篓子里捡起那些药包来看,包药的纸上画着记号,看得出是九鲤的手笔。
九鲤虽给庾老太太惯得有些任性骄横,可归根到底是能体谅人的,她怕装药的下人不识字,画记号是好让人家便宜。
庾祺丢下药拍拍手上的灰,“都是鱼儿抓的?”
杜仲忙道:“丰桥叔忙着铺子里进货的事,不得空帮忙,都是小鱼儿自己抓齐的。”
他稍稍点头,“铺子里的药材都送来齐了?”
“齐是齐了,只是咱们打的药柜还没送来,丰桥叔说今日傍晚能送家去,问师父回不回去验货?”
“我就不回去了,叫丰桥自己验收了,不过几个药柜子而已,难道还验不明白?”丰桥是跟了庾祺多年的老管事,办事他还放心。
一时无话,他侧过身,眼角余光扫过廊下那缩得小小的影。
这些年九鲤明里是畏惧他,暗里却仗着老太太宠爱为所欲为,拿准他对她纵有气也无计可施。
她也趁机扭头瞄他,下晌温吞吞的太阳将他的眼睛照得剔透了,右边眉梢底下那颗痣像是落下的一粒灰,使其美玉有瑕,却凭添一份莫名的吸引力。人看上去像是瘦了点,也略微憔悴了些,多半是在这里过分操劳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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