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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衣轻定定看他,终于,举起右手,在他胸口,一笔一划,写了八个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商衾寒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商衾寒有为之身,不敢轻易就死,我只应你一句,今日之辱,大梁子民定当还报,若有朝一日,我不能驱逐狄寇,还你一个天下太平,你就挖了我这颗心去,又如何!”楚衣轻的手按在他心口,他的剑伤隐隐渗出血迹来,“你当年负我,既往不咎。今日之言,我亦不忍不信。天日昭昭,一切只待来日。若被我知道,你一番图谋,不为盛世承平,只为窃国之心——”商衾寒胸口被他按住,汗如雨下,“我的命早是你的,真到了海清河宴那一日,你若依旧疑我,商衾寒引颈就戮”,他说到这里,呼吸更是急促,目光也欲加迷离,“昭列,如今我深受重伤,你素来宅心仁厚,便是为了天下苍生,温柔一点对我,成不成?”楚衣轻日日近身照料,亲见商衾寒的剑伤离心口只有一寸,当真凶险无比,因此时时陪在他身侧,白天便倒水添茶,晚上也坐在他床边。商衾寒睡着了,他便守在门外,望着天象,即使风行或卫衿冷替换也不肯走。风行看父亲和师叔的关系缓和了,也很高兴,服侍商衾寒和楚衣轻甚是尽心,楚衣轻又一向疼他,商衾寒有伤,便亲自指点他学问武功,倒很有几分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样子,连卫衿冷见了也为大师兄高兴,只担心着景衫薄,又想到晋枢机上次一走竟再没出现,想到他二人,一个是弟弟,一个是师弟,两人又素来不能相容,不知二师兄更是如何熬煎。楚衣轻的心思,连卫衿冷都看出来,商衾寒又如何会不知道,只竟日忍着却一字不提。那一日,一封战报送到商衾寒床头,他看过了却是攥在手里,不发一言,楚衣轻素来回避他军中信函,不待他开口便要出去。商衾寒却是道,“昭列,我想山海羹吃。”楚衣轻看了他一眼,“山海羹要入鱼虾的,你的伤还没好,我做一碗银丝冷淘给你。”商衾寒从来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只这几天却总会想出各种吃食来,楚衣轻想到他从前惹了自己生气就变着法的求自己烹茶给他,也捡几样他喜欢的做给他。楚衣轻前脚出了门,风行后脚就到,和师叔见了礼,便进来侍疾。同父亲询问了伤势,不过几句闲话,计较着二师叔走远了,当即单膝跪地禀道,“父帅,探子传来的消息,景川,恐怕要反了。”商衾寒一伸手就将手中奏报摔到了地上,“这群畜生。”“父帅息怒!”风行另一条腿也跪在了地上。商衾寒气得直咳,“当今冲龄践祚,奠定基业,除权臣,放皇叔,何等英才!却未想到十年之后,竟昏聩至此!”“爹!”风行哪敢让他再说下去。商衾寒指着地上密函,“你自己看!”风行低头捡起地上军报,才看了一眼,就脸色都白了,“禁军,居然如此妄为——”密函来自商衾寒在庆州的旧将杨崇礼,奏道,何绍友失落了粮草,出师不利,意气之下,竟在景川范围内大举征粮,百姓人人皆知大战将起,如何肯将粮食交出来,他竟带着禁军五千人,称城中百姓是劫走粮草的暴民,以荡寇为民,公然入户强征米粮,稍有反抗,就以谋反杀人全家。虎狼之行,与禽兽无异。风行道,“父亲,杨叔叔的意思是——”商衾寒捂着胸口,“他是圣上亲自派出去的亲军,简在帝心,崇礼是我旧将,早受猜疑,眼看狄人将至,又如何能在这个时候与禁军阋墙。”风行攥紧了拳头,“可是,杨叔叔信中说,景川百姓已不堪禁军蛮横,除了出城送信给杨叔叔求援,甚至有人,投敌狄兵。城中传言——宁与狄寇,不与禁军。大战在即,何绍友行事却如此荒唐,只怕将来战事一起,我大梁百姓倒戈相向啊。”商衾寒沉默。风行站起身,“父亲,杨叔叔说他已送了折子进京向皇上禀告实情,可是,何绍友却先他一步,将清缴乱民,夺回粮草的请功折子一并快马加鞭送来了。如今,这两封折子都在路上,您要哪一封先落在当今圣上的御案上?”商衾寒看他长身直立,绝对的成竹在胸,一双眼睛精光闪闪,分明是少年的意气激昂,他停了良久没有说话,直看得风行如一只漏了水的革囊。风行见父亲沉默,自己也惴惴起来,俯身倾耳告罪,“可是孩儿做错了什么事?”商衾寒看他,“你最好还没有愚蠢的出手。”风行低头道,“没有父帅的军令,风行不敢贸然决断。”商衾寒轻轻点了点头,“你,不用动。”风行着急了,“父亲,景川被何绍友冒充军功的山匪全是我大梁的无辜百姓啊——”商衾寒举目,望着极远极远的北边,“你根本不用动——”他说罢,又看了儿子一眼,“晋枢机离京,已有十九天了。”“父王的意思是——”风行隐约有些明白。商衾寒再道,“你二师叔,昨日,不再观星。”风行倒抽一口冷气,不敢再说下去。崇武十年六月十四,七杀、破军、天狼三星入庙,天下大惊。六月十五,南楚世子晋枢机于景川起兵,立斩大梁马军都指挥使何绍友,释乱民九百七十一人,收铨下、平康、顺康、丘洛,明发檄文,传书天下,称,“暴君无道,恭行天罚。”晋枢机起兵的消息传到京安,商承弼意外的没有掀桌子没有摔茶盏,而是真正站在了大梁的舆图前,他的手指抚过铨下、平康、顺康、再到丘洛,停在景川的时候,目光又不由得落在了淮州和宿州上。指尖一顿,连服侍的王传喜都知道不好,狄人北据二州,晋枢机又连下四城,如此一南一北,再添一道大江天堑,景川已入彀中,柳承畴纵有将才,一座孤城,又被何绍友的禁军打劫一番,恐怕更守不了多久了。就怕,晋枢机与涅哈德前后夹击,景川腹背受敌,若此城落入这位北狄新任的兵马总司手里,与淮、宿丘洛等连成一片,那便真的是在大梁金瓯无缺的国土上撬起了西北角,凭重华公子的才略,可是真正的割据一方了。只是,如果他真的与北狄合兵,那赫连傒藏在大散关的人马恐怕要立刻打进来了。商承弼的手指停留在鄂州,他的三万人马已摆开了阵势在这里等着,晋重华,你什么时候来?晋枢机此刻却不能来。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这件事,非做不可。于是,刚刚大捷的重华公子在对照户籍名录,划地分粮。对老百姓来说,比皇帝的圣旨还要紧的是老天爷的脸色。平康等四地借着大江水源,地形平坦,真正是出庄稼的好地方,今年的年成虽不好,可还是比其他地方强。如今已是六月,狄人渡了江,老百姓都着了慌,他们知道,这群狼一进了府,可比畜生还能糟蹋东西,若不是有景川的柳大人死守,也不能抢着农时收下些麦子来。可没想到,狄人的虎狼之师没有来,皇上的亲军却比猪狗还不如,进了城就要强征粮,景川有柳大人守着,他们就往自己县上来夺,本该打敌人的战马踩得田里麦子东倒西歪,麦穗掉了一地,又抓伕,又抢粮,每家都定了数,交不出的就说是反贼。大家伙实在是被逼疯了,只想仿效素平县揭竿而起,却平民百姓,哪敢和兵强马壮的禁军扛呢。大家伙一面偷偷派人去庆州给杨崇礼大人送信,一面与禁军周旋,却不想这群从京师来的天子亲军不但不恤百姓,反而作威作福。当禁军的一个小头目将银耳汤泼在闾长身上说何指挥使只喝燕窝粥的时候,大傻子晁柱第一个拿起了劈柴的斧子,大家伙群起而上,就砍翻了十余位军爷。何绍友大怒,竟要屠村,幸好晋公子及时赶到,一剑就削下了这位何指挥使的头,大家连皇帝老子的兵都杀了,不造反更待何时,更何况,自肃平起事,这大梁造反的也不止咱们一家。只是,这位晋公子却听说是北狄的什么大官,而且,他本身的名声也实在不怎么好。可官逼民反,偏偏是他救了全县的命,而且一到县里,立刻召集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合理分派,安抚大家伙抓紧农时收麦子,亏得他调度有方,身边带着的穿黑色铠甲的人就守在各家的地旁,谁多谁少都是乡里乡亲看着的,再不似往年总有人吃亏,大家紧赶慢赶,总算赶在老天爷前头将辛苦一年的粮食收进了家里。四县离京安本就远,平常百姓也只听说过晋枢机与天昭帝的那些轶事,人人都知道他一个男人竟生得比女人还要俊俏,连宫里的娘娘都比他不过,真见了他,却完全不似以前想的样子,英姿勃勃又斯文有礼,收服禁军那么果断,对老百姓又那么亲近,更因为他,大家伙屋里才有了存粮,索性就将那些有的没的先抛到一边去了。只县里一些顽固的老人,说他是北狄狼犬的大官,乡民淳朴,也只是道,大伙本想安生过日子,却无奈成了反贼,只现在靠他领头,就权且听他的,若是他要咱们通敌卖国,那咱们却是再不肯做的。不过也有人私下说,这位晋公子,倒不像是会卖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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