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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饭因此只有两人，桌上倒确实是一百二十道菜，不过每道菜份量都少得可怜，而且基本都很清淡软烂，纳兰以前喜欢味道浓郁的菜，如今只能一直吃这些，君珂很心疼他，纳兰述却从没对饮食提出过任何不满，看起来总是吃得很香，君珂于是更加心疼，只能让自己也陪着，放弃了那些透香的骨头，火辣的爆炒，有咬劲的鹅掌鸭信‐‐无论什么事，她只想陪他一起。酒是养胃的梅酒，一人一小杯，不曾醉，却醉在彼此笑意盈盈里。不要太监侍应，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东西没吃多少，满桌子泼泼洒洒倒一桌láng藉。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殿门外有人敲门，君珂静了一静，倾身过去，含笑伸手蒙住了纳兰述的眼睛。&ldo;猜一猜谁来了？&rdo;殿门被慢慢推开，一个人缓缓走了进来，步子听起来似乎有点不稳，沙沙地在地上拖拽着。纳兰述忽然沉默，君珂感觉到掌心下他的眼睛，微微眨了眨。掌心忽然有点异常的感受，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听见纳兰述慢慢道：&ldo;大头？&rdo;随即他拉下君珂的手。对面，厚厚地毯上，同样瘦了许多的许新子，在张半半和韩巧的搀扶下颤颤地站立着，身子有点倾斜，他努力端肩。许新子老了许多，眉宇间有风霜之态，黑瘦，jg神倒还不错，更让人觉得惊讶的是，他的眸子比当初平和了许多，眸光从容，可以说是趋于平凡，更可以说是走向平静。他原本还站着，用几分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纳兰述，纳兰述的目光一投过来，他就立即站不住了。&ldo;主子……&rdo;身子一歪，他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栽了下来，噗通倒在地毯上，&ldo;您怎么……您怎么……你怎么就瘦成这样了！&rdo;一句未完，他已经嚎啕出声，硕大的头颅抵在地毯上辗转，深红的地毯迅速弥漫出一片紫红。君珂怔怔立在一边，手指触着掌心，掌心里微微cháo湿，她还没从这一刻的cháo湿里走出来‐‐这是她紧张出的汗水，还是纳兰的……那噗通一声惊醒了她，一抬眼看见大头激动又凄伤的神qg，她心中也蓦然一痛。四年前huáng沙城失散，四年后主仆再逢，他已残，而他也已经失去健康和完全的躯体。命运给他们的，是何等残酷的历程。&ldo;大头，过来。&rdo;纳兰述一直很平静，伸手召唤许新子，韩巧眼疾手快地在桌边给许新子安排了座位。许新子一动，君珂心便一揪‐‐新子右臂左腿都废了，走起路来身子要先向前一歪，然后整个右半身被左半身扯着向前一拖……像个古怪抽动的木偶。君珂心里难受，又不能偏开头，只好装作整理菜肴垂下脸。许新子似乎不以为意，哭完了抹抹眼泪，坦然过来，纳兰述也若无其事，眼神里微微欢喜，亲自伸手在桌边接了他，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时，都是瘦骨嶙峋的手腕，手指却都很用力，掌心相握，相视一笑。坦dàng明朗的笑容。真正男儿，不为世事磨折所摧。君珂心cháo激dàng，借斟酒布茶之机悄悄抹去眼泪，许新子一开始还有点拘束，随即便放得开，笑道：&ldo;不曾想还有回来的这一天，如今待遇倒好了，皇帝赐座，皇后斟酒，大头咱可有面子了。&rdo;&ldo;呸。&rdo;张半半声音微微有点异样，qiáng笑着呸他一口，&ldo;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不是咱们去找你，当真就如乌gui一样缩头不出，你对得起陛下么？&rdo;&ldo;主子。&rdo;许新子握着酒杯，静静低头半晌，再开口却是个完全不相gān的话题。&ldo;我成亲了。&rdo;&ldo;很好，谁家的姑娘？&rdo;&ldo;三道川村的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人很好，不过屁股不够大。&rdo;&ldo;哪有那么完美的事儿？她对你好吗？&rdo;&ldo;好，她很贤惠……&rdo;许新子慢慢地道，&ldo;我也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是儿子。&rdo;&ldo;那恭喜你了。&rdo;纳兰述笑得很愉悦。&ldo;所以主子，对不住……&rdo;&ldo;喝酒。&rdo;纳兰述打断了他的话，&ldo;你小子不错，当初我答应替你cao持亲事，你倒自己解决了，下次记得把老婆孩子带来我看看。&rdo;&ldo;丑得很。&rdo;许新子咧嘴一笑，&ldo;有污尊目。&rdo;纳兰述喷出一口酒，&ldo;你这小子也会掉文了，跟谁学的？&rdo;&ldo;二小子念私塾，我在墙根下编糙席子，听着也会了几句。&rdo;许新子有点难为qg。纳兰述和张半半都大笑，韩巧微笑，君珂也在笑，一低头，饮gān一杯酒。腹内火一般灼灼烧起来，烧得眼底也在灼热。昔年握马缰，执长剑，掠兵锋，飞骑快意走天下的纵qg男子，如今蜗居小山村，隐姓埋名，靠编糙席贫寒度日。却依旧笑得温暖而满足。断的是肢体，伤的是肌rou，却不折逆境里坚持的心。很快便似乎都醉了，久别重逢的心肠，似乎灌不下太多灼热烫心的酒，许新子已经忘记了主仆之别，揽着纳兰述喃喃谈当初翻板下的惊险，这些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定，谈他特别老实的大小子，特别狡猾的二小子，还有乖巧听话的亲生女儿，谈寡妇的贤惠和爆脾气，谈那个贫穷荒僻的小山村里，每一点最普通最平常的一切。纳兰述和张半半韩巧一直饶有兴趣地听着，仿佛这是世上最jg彩的评书，君珂没有说话，只命人不停地换掉冷去的菜，熬上温热的汤粥。她只望这一刻能让纳兰快乐而温暖，稍稍抵消之后的寒冷。&ldo;喝酒，陛下……&rdo;许新子醉眼朦胧举起酒杯，&ldo;为你的……健康……&rdo;纳兰述莞尔，浅浅一抿，随即举杯。&ldo;今晚我有三杯酒要敬。&rdo;他微笑，笑容在烛火下神光离合，君珂直起了腰。&ldo;第一杯谢上天。大难不死，故人重来，老天厚我，无限感激。&rdo;三个人都一饮而尽，齐声道：&ldo;谢上天。&rdo;&ldo;第二杯……这句话我将在今年元宵宫宴上提起，不过现在先说也无妨，这一杯谢我的小珂，生死相随，倾心以伴，从最初到现在，纳兰述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她。&rdo;许新子和张半半韩巧立即举起酒杯，每个人眼神都由衷真诚。&ldo;谢皇后。&rdo;&ldo;不。&rdo;君珂轻轻举起杯，&ldo;该谢的是我，纳兰，谢谢你为了我，在任何时候，都不曾放弃。&rdo;酒杯轻轻相触，细瓷jiāo击声清脆，如笑意琳琅。&ldo;第三杯……&rdo;纳兰述还是那样淡淡的微笑，带一分浅浅寂寥和安慰，将酒杯向半空一敬，随即缓缓往地上一酹。&ldo;敬真思。&rdo;他闭上眼睛，笑容透明，&ldo;世间无奈，终得解脱。&rdo;三个人的酒杯都定在半空。……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时辰。酒冷羹残，冷掉的席面撤了下去，喝醉的大头被韩巧抱走，张半半的身影也悄悄迈出了殿外，君珂从有点僵硬的姿态中缓过来，将最后一杯酒慢慢地洒在地面上。随即她轻轻靠在纳兰述的怀中，他温柔地揽住了她。&ldo;纳兰。&rdo;&ldo;嗯。&rdo;&ldo;不管别人来来去去，我在这里。&rdo;&ldo;我知道。&rdo;&ldo;那你呢……&rdo;&ldo;西鄂初收，羯胡未归，北地大陆尚未一统，庆燕之兵犹自梭巡，灭门之仇高悬于顶……更重要的是，还有十八个孩儿等着唤我父亲……我怎么敢不在？&rdo;烛光摇影，帘幕深深，静默依偎的身影，久久镂刻在夜光里。※※※时光荏苒，又三年。大燕长治六年，夏。一个平凡的早晨，日光自定和门巍峨的门楼上掠过，在门楼之内宽敞的汉白玉广场上铺开，she及大仪殿前一箭之地，那里，无数人肃然跪侯，黑压压的人群，屏住呼吸。内殿里弥漫着熏人的药气，流窜着细弱的呼吸，纳兰君让黑袍委地，跪在榻前，握住自己父亲枯瘦的手。&ldo;君让……有些事朕没有勇气……以后，怕是要为难你了……&rdo;纳兰君让默然半晌，闭了闭眼睛，声音沉沉。&ldo;父皇，大燕不能亡。&rdo;chuáng上的皇帝，发出一声轻若飘雪的叹息。天色微亮，三十六道低沉的金钟响彻重重宫阙，殿堂尽头，走来素衣肃穆的大燕皇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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