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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程舅舅知道自家姐姐希望外甥女过相夫教子的平顺日子,过她没能过上的生活。只是程舅舅觉得拘在后宅,日日只瞧着垂花门里那点天地,能把外甥女的灵气蕙心都给磨灭了。
&esp;&esp;朱嬷嬷沉吟半晌,程舅舅又拿出一张契书并一份地契道:“城西百里妙峰山那处,地形起伏高地不平,少有大块平整土地,耕种不成,用来种花却极好。我使人置下了一座三百亩的庄子,这庄子原也是花庄,前朝还进贡过花儿,只是后人不懂打理,那地界儿花圃庄子又极多,挤兑的日渐不成,只这主家卖的贵,才拖到如今叫我买着了。咱们绣绣从她自己的五成利里分出一半来给姐姐,孩子的孝心,姐姐只管拿着。我把这花庄给孩子,她很会打理,日后这庄子的出息也可用作原料……”鼓楼西大街街口的二层铺面用作脂粉铺了,这本是程舅舅用作给外甥女陪送的铺面,只他们甥舅立契的时候朱绣决不肯要这房契。程舅舅也知为长远计,这铺子在程家比在绣绣名下好,故此程舅舅又煞费心思的置下这花庄。
&esp;&esp;朱嬷嬷看那花庄,就明白他的意思,这妙峰山上多佛寺道观,峰底各家的花庄虽名为庄子,实际上都修了房屋,可作别院。都中富贵人家往妙峰山上求神拜佛,常会在别院小住半月,她舅舅是怕拘着她了,变着法儿给她开禁。这妙峰山的花庄子也只比温泉庄子好得一线罢了,费这么大心思,只怕自己和湛家管束的绣儿太过。
&esp;&esp;作舅舅的满腔好意,叫朱嬷嬷也无法,只得道:“罢、罢!你是亲舅舅,我也不是那后娘,我不拘着她就是了。只是南边又兴起了给女孩儿缠足的风气,更有大户称非小脚女孩儿不能迎作正房,我是怕……”就连都中,听说吴贵妃的幼妹就已缠足,是吴家使人从苏杭寻来好手,他家女孩儿穿的弓鞋不足三寸大。
&esp;&esp;朱嬷嬷和程舅舅都有些见识,自然知道这小脚可不仅仅是女孩儿们一双金莲的事情:前朝末年,殇帝酷喜三寸金莲,一时之间,不管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孩儿都开始缠足,那些因故未能缠足的女子处境便及其窘困,更常有贬大脚妻为妾为奴的事。朱嬷嬷只怕旧事重演,故才宁叫闺女循规蹈矩,也不愿叫人捉住出格的把柄,就算湛家是好的,可也唯恐禁不住潮势,到时候绣绣的有能为就是错处。
&esp;&esp;闻言,程舅舅怒道:“什么小脚大脚儿,又是那些盐商们作兴起来的!长姐且别忧心,当今圣明,这股子妖风吹不起来!”
&esp;&esp;弄出这三寸金莲的旧戏来,不就是想叫天子认同他们么,这缠足就是先手,看着无关紧要、手段软和,实际上亦遮不住这胁迫的味道。一旦帝王不察,默认了此事,这江南形势可就要变天了。要知道宫里的高位妃嫔可都是大脚,女子缠足许得打小儿就做才能得所谓‘三寸金莲’,那这小脚女子从哪儿来,可不就是盐商家里有么。盐商们送女入宫,便像同圣上‘和解’的信号,林如海和几位重臣在江南的几年布局正收口子呢,盐商们的困境就一下子从上面瓦解了。
&esp;&esp;此时林如海正端坐案后,神色不明,轻声问地上跪着的老姨娘:“你说什么?”
&esp;&esp;这位老姨娘是林如海奶母之女,当日林老太太在时,亲自抬举成的姨娘,与林如海有几分情分。因比林如海大几岁,又是他的奶姐,家下都称呼她老姨娘。贾敏死后,黛玉上京,林如海后宅无人掌管中馈,林如海便从姑苏老宅把这位姨娘接回来,暂管着内宅罢了。林家内宅几乎空置,这老姨娘主理的事务并不多,不过是有些绕不过去的下属盐商的内眷往来节礼,内管家不好应承,叫这老姨娘担个名头罢了。
&esp;&esp;这时候男人入仕,尤其是外放做官,多是留嫡妻在家中侍奉父母,他们倒带着姨娘小妾在任上,这些姨娘小妾并不能出门交际,只照管内宅和当地各家四时八节的赠礼罢了。林家这位老姨娘照顾些事务,着实不为越礼。
&esp;&esp;地下的老姨娘穿着一身云锦团花褙子,下身系着一条檀色绣花曳地长裙,比林如海显得还要年轻一些,滴泪说道:“老爷也听说‘大脚不进门’的话了,为着大姑娘打算,也该早做决断。我使人打听,说正有能整骨缠足的好手艺嬷嬷在扬州地界上,听说好些个大户人家的女儿都教这位嬷嬷给缠的,能规整的又好看又小巧。咱们大姑娘没了亲娘,老爷不为她打算谁还为她打算呢,求老爷快使人拿着贴儿请这位妈妈来,或是送她上京或是把咱们姑娘接回来……”
&esp;&esp;林如海深看她,道:“起来罢。玉儿虽没了母亲,你倒是为她设想的周全。”
&esp;&esp;这老姨娘用罗帕拭拭眼角,破涕为笑道:“大姑娘骨架生的小,纵然年岁稍大了些,有嬷嬷的巧手,许是能得个三寸金莲,我已备下了几双极精致的弓鞋,大姑娘穿上定然好看!”
&esp;&esp;林如海命长随:“去把那位什么嬷嬷请来。”
&esp;&esp;长随看看外面日头,会意,命二三个出门的婆子大张旗鼓的去请那缠足嬷嬷了。这老姨娘并未说这嬷嬷在何处落脚,谁知林家的婆子才打听了几句,就自家找上来了。
&esp;&esp;林如海书房里,老姨娘大喜,笑道:“正该如此,正该如此!扬州这地界,哪个姑娘能有大姑娘齐整气派呐,不就是仗着一双小脚么,等咱们姑娘缠上了,她们连给大姑娘拾鞋也不配!”
&esp;&esp;到底是个性子左了的无知蠢妇,三两句话就露出些粗鄙底子来。
&esp;&esp;林如海任她百般奉承,只闭目养神,却也不曾将人撵出书房去。这老姨娘心下欢喜,这书房重地都踏上了,自家又与大姑娘有恩,兴许那深锁的正房也可奢想一二呢。
&esp;&esp;一时那缠足婆子请到偏院耳房了,长随进来附在林如海耳边一番低语。
&esp;&esp;林如海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老姨娘满头的红宝赤金首饰,却淡道:“这云锦的料子还别致,打发人寻几匹好的给大姑娘……”
&esp;&esp;老姨娘深以为然:“正是呢,这嬷嬷也一块儿送过去就完了。”
&esp;&esp;话音未落,却又听林如海道:“请那婆子先试试手。”
&esp;&esp;那老姨娘刚要赞老爷为大姑娘想的周到,就叫长随一挥手,几个大力嬷嬷进来架着她就往出走,方要叫时,早已堵住了嘴了。
&esp;&esp;当日,那缠足的婆子战战兢兢地为个已年至半百的老姨娘缠了足,裂骨之痛叫这老姨娘嚎的整条街都瑟缩。
&esp;&esp;半夜老姨娘就起了高热,撑不到天明就含恨去了。
&esp;&esp;林如海命长随将状纸递到了两江总督案头,状告缠足嬷嬷谋害人命,历数缠足之弊。这缠足嬷嬷本就是别有用心之人安排的,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倒牵扯出一连串的豪商巨贾来。
&esp;&esp;江南风雨更急,一时间连都中都有耳闻。不少酸腐口里摇头晃脑地念叨辛稼轩的词:“淡黄弓样鞋儿小,腰肢只怕风吹倒”。
&esp;&esp;绣鞋
&esp;&esp;刚过端阳节,都中的气温已与旧年六月时相仿,颇叫人心浮气躁。
&esp;&esp;时人都说,今年气候怪异:年初极冷,一直到三月还飘着桃花雪,可天将转暖,就骤热起来,就好似严冬接着盛夏,没享几日春光就不见了。又有流言说天象有异,朝出奸佞。江南有高官重臣与民争利,使得好几户修桥铺路、受乡人爱戴的至善商家倾家荡产。
&esp;&esp;初八日,一个名崔明桂的书生撰写的一篇《金莲赋》的文章突然大放异彩,颇被文人仕宦追捧。赋中大写狸红软鞋三寸之美,盛赞其步履极拘谨纤婉,摇摇欲坠、弱不禁风之态;又讥讽北地礼教败坏,多有大脚女子抛头露面,粗野丑陋,建言南北都为女孩儿裹足,以拘其性情,束其行止,美其仪态。
&esp;&esp;这位崔明桂家中的妻子女儿姬妾皆是三寸金莲,其女还不满金钗之年,因盛传此女自孩提时就已裹足,其脚尖似新月、柔若无骨,使得求亲者已踏破崔家门槛,其中不乏高门大户。崔明桂却说其女得天独厚,所穿弓鞋仅二寸有余,这等天赐殊色若不能侍奉君子侧,就只得入奉佛前。
&esp;&esp;此话虽含蓄,说什么君子侧,实则其心昭然若揭,不就是想送女侍奉君王么。
&esp;&esp;不知何时起,都中酒肆楚馆多了不少裹足的女妓,个个摇摇袅袅,如风摆柳,姿态煞是好看。薛蟠听一众贾家族学里的子弟口若悬河的吹嘘溢美,早就心痒了,只是他的相好,锦香院的云儿颇会拿捏辖治他,叫他轻易不能脱身。云儿道:“少被窝里挤眉弄眼的糊弄人,什么我不知道!那金莲银莲的说的比唱的好听,我小时候眼见过,活生生把人的骨头弄折了包裹起来,骨头渣子都烂肉里了,什么香软尖瘦,叫你看一眼,隔夜的饭都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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