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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鼎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被张萼打断,很是恼怒,喝道:“太祖卧碑文有云:一切军民利病,工农商贸皆可言之,惟生员不可建言——你入县学,没听教官训示过吗?”朱元璋在世时对生员士人控制很严,不许生员言政事,但那早是老黄历了,让晚明生员不议政事那是不可能的,只有到满清入关大肆屠杀诸生才能让封住诸生之口,而且,对张萼来说他还真没听过什么卧碑文,张萼这头巾是买来的,没游泮也没祭孔——张原道:“黄府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太祖卧碑文是针对当时国朝初定,有前朝遗民人心思乱,这才钳制士人言论,而今天下太平,偶有弊政正该我辈读圣贤书者建言献策,这是忠君爱国之心,更何况范生冤死又何关朝政,我等作为范生友人,怜其老母孀妻,为其申冤,这又如何言不得!”张萼更直接,叫道:“只有贪官污吏才畏人言,昔日周厉王治下百姓道路以目,难道今日要在华亭重现?”张萼果断用上了一个典故,显得引经据典,极是雄辩。黄国鼎气恼至极,但这时显然不能发作,董府门前的百姓已经越聚越多,众怒难犯啊,这么多百姓聚集在这里很可怕,当即与属官通判商议了几句,决定先把董祖常带回府衙以平息众怒——顶缸董祖常的豪宅与董其昌府第只隔一条小河,董其昌闻知刁民围宅闹事,便从后门到了董祖常宅子这边,听董祖常说了昨日之事,董其昌对宣扬“书画难为心声论”的人是切齿痛恨,所以并不觉得儿子行事过分,只怪那范昶自己身子弱中暑暴毙,如今反而来讹诈他董家,说道:“范昶并非死在这里,他身上也没有遭殴打的伤痕吧,这算不得什么大事,无非是赔些银钱,让一个家奴顶罪挨几十杖罢了——”董祖常却连银钱都不想赔偿,说道:“父亲,不可对那些刁民示弱,有谁看到是我董氏的人抓了他范昶?他们完全是瞎猜,是诬蔑!”又道:“父亲可知,那张原小子也来了,这事必是他挑唆的,那篇榜文也定是张原的阴谋。”正说话间,黄国鼎与几个属官叩门而入,董其昌就以为刁民已经驱散,却不料黄国鼎是要来抓他儿子董祖常去府衙,又惊又气又怒,一时说不出话来——董祖常更是怒发如狂,叫道:“要抓我去府衙,休想!休想!”黄国鼎赶忙解释道:“老师万勿动气,这只是权宜之计,不然无法让那些围宅的民众散去,祖常世兄绝不会有事,学生可以担保。”董其昌缓过气来了,说道:“黄府尊,小儿若这样被带出宅门去府衙,董某的颜面何存啊!”黄国鼎很是尴尬,说道:“也不只是范氏女眷在哭闹,还有大批民众和生员,山阴张肃之的三个孙子都来了,他们是在备而来啊,偏又闹出范昶暴毙之事,学生也很为难,现在府衙有一批生员在告状,这里又有这数千百姓围宅,要善了只怕大不易啊。”董其昌道:“那些刁民朝我董氏泼脏水,黄府尊就都信吗,范生之死硬要诬到小儿头上,这还有天理王法吗?”黄国鼎心道:“董老师你这推得一干二净叫我怎么办,外面那些人围宅,我若放任不管,等下闹出更大的事谁负其责。”说道:“老师,那就让学生从贵府带两个仆人去应付一下如何?”董其昌闭着眼睛,听着大门外的嘈杂声如沸,半晌道:“也罢,就带两个人去——祖常,选两个硬气扛打的让黄府尊带去。”董祖常虽然愤怒不甘,也只得去找人顶罪,问那些家奴谁肯自告奋勇,却无人应声,董祖常怒道:“养的都是一群废物吗,谁去,赏银一百两。”这些家奴平日仗着董氏的势力鱼肉乡邻,一个个颇有钱财,谁会愿意为一百两银子去挨打,而且说不定要流放充军,那岂不是惨,所以没一个肯挺身而出,倒是吴龙手下那个汪大锤大声道:“董二公子,小人愿去,你把银子给小人。”汪大锤皮粗肉糙,以前就是靠代人挨板子挣钱的,有点武艺,心思却比较愚钝,这时听说有一百两银子好挣,便拍胸脯出来了。董祖常见汪大锤肯顶上,喜道:“好,汪大锤有义气。”即命人给汪大锤十锭十两的银子,汪大锤将银子交给一个打行光棍,让这光棍把银子给他老母亲送去。董祖常见一时找不到其他人,便对黄国鼎道:“府尊大人,有一个应付一下就行了吧?”黄国鼎点了一下头,待董祖常、吴龙叮嘱了汪大锤一番,便向董其昌告辞,让衙役押了汪大锤出门。门外那黑压压民众一看,这哪是董祖常,都闹腾起来,黄国鼎大声道:“董祖常是有生员功名的,在报请提学道革除其功名前,如何好问罪,况且事因不明,只有先将这董氏家奴拿问。”又对张原等人道:“汝等诸生都是读书明理的人,莫要再煽动民众闹事,范生之死,本府会还他一个公道,其余不相干民众,速速退去,各安本业,否则触及刑律,定重责不饶。”张萼怒道:“府尊大人对凶犯董氏客气得很,对我等苦主友人和看客却是凶神恶煞,这是何道理!”张岱道:“传闻董祖常的生员功名是请人代考的,这种败类厕身诸生间,直是我辈的耻辱。”黄国鼎疾言厉色道:“本府办案,由得你们指手画脚吗!”张原拉过张萼,示意不要与黄国鼎闹翻,对黄国鼎道:“黄府尊主持公道,是松江百姓之幸,今日范氏家眷在此,就请府尊大人当众审理此案。”黄国鼎道:“就在这里审吗,这成何体统,朝廷和官府的威严何在。”张原道:“朝廷官府的威严在于宽猛相济、惩恶扬善,府尊大人在此为民伸冤,正是宣扬朝廷律法威严并教化百姓之时,若是回府衙审案,这么多人都拥去听审,只恐更是嘈杂混乱。”张萼叫道:“大伙都去府衙旁听审案去,看黄府尊如何秉公断案。”黑压压的人群发出“秉公断案,秉公断案”的叫喊,声浪逼人。黄国鼎一看,今日不审案不易脱身了,让这些人拥到府衙去更不妙,只好道:“既如此,本官就当场审理此案。”让衙役找了一张官帽椅坐在树荫下,汪大锤跪下回话——张原听得围观百姓有人喊:“这是打行的汪大锤,这不是董府家人。”黄国鼎拍案喝道:“本府审案,不得喧哗。”张原与翁元升密语几句,翁元升连连点头,带着来福和另外两个仆人挤出人群去了,张原继续在这里旁听审案,听这汪大锤招供道:“小人昨日在乡贤祠遇到范秀才,范秀才听小人说蒲柳街新来了几个临清姐,便让小人带他去看,路上炎热,还没走到蒲柳街范秀才突然一跤栽倒在地,小人甚是害怕,想丢下范秀才不管又过意不去,便雇了一辆马车载了范秀才回乡贤祠,因为害怕受牵连,没敢把范秀才送回府,就在乡贤祠前就丢下了,范秀才之死实与小人无关,请府尊还有诸位大人明鉴。”范母冯氏怒骂道:“我儿为人端谨,从不会嫖妓宿娼,如今我儿已死,你竟还要诬他,老妇打死你这个说谎的贼。”举着拐杖就打。那汪大锤双手抱着脑袋,任凭范母打,范母哪里打得痛他。黄国鼎知道汪大锤很耐打,有心让百姓看他是不循私情的,说道:“范老夫人莫要动气,让本府审他。”喝道:“汪大锤,本府听你言语不尽不实,方才仵作给范生验了身,范生眼鼻有伤,岂不是你殴打的?”汪大锤道:“那是范秀才跌倒时自己摔伤的,不干小人的事。”黄国鼎道:“那不是跌伤,而是殴伤,你这光棍,不动刑你是不肯招的,来人,杖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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