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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继儒微笑着看着二人对弈,很享受这种氛围,宁静中时闻敲棋声,心道:“声色娱情,何如窗明几净一局棋。”中局乱战难分难解,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张原瞑目思索时,这女郎就以手支颐看着张原,心道:“闭着眼睛想棋,真是少见。”一边的陈继儒说道:“张介子能下蒙目围棋,记性过人。”这女郎“嗯”了一声,心想:“听闻绍兴小三元张介子有过耳不忘之能,不知传言有否夸大?”陈继儒见二人这棋有得下一阵子,便走到磊轲轩外,询问那个去董府送信的人怎么还未回来,时已正午,去董府送信的男仆已经去了一个半时辰了——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磊轲轩里的棋局结束了,张原执黑胜了一子半,这女郎棋力甚强,张原这盘棋发挥得很好,利用了自己领先四百年的棋识,也只是小胜,当然,这时的先行的不贴目,女郎执白先行是占了好大便宜的,若按后世的贴目还子法,张原的黑棋还要赢多一些。女郎输了棋,一双美眸睁得老大,非常惊讶的样子,却没多说什么,收起棋子,离开了磊轲轩。陈继儒留张岱、张原用饭,饭后饮茶清谈时,才见那送信去董府的仆人回来了,只是他一个人回来的,董其昌都没有回帖,只带回一句话,说董老爷贵体欠安,改日再来拜访眉公,未提宗翼善的事。扬州瘦马听了仆人回话,陈继儒皱眉不语,那仆人又道:“眉公,小人在董府看到董府家人进进出出,好似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般,又看到抓了两个人进去,小人回来的路上听路人议论说董府家奴和打行青手到处寻找贴榜文的人——”“什么榜文?”陈继儒问。那仆人道:“小人也不知,反正是闹得人心惶惶。”张原与大兄张岱对视一眼,张原心道:“莫非是那篇‘书画难为心声论’,金琅之他们贴出来的?”陈继儒让仆人退下,端起茶盏喝茶,除了长眉微皱外,看不出有丝毫愠色,此公涵养极佳,其《警世通言》有两句写道:“是非到底自分明,辩什么;人争闲气一场空,恼什么——”所以陈继儒并不羞恼,含笑问张原:“你可知那榜文是什么?”张原道:“料想是曾受董氏欺凌者张榜自述其冤。”陈继儒说了一句:“攻人之恶毋太严,要考虑其能否接受。”陈继儒老辣,料知此事与张原脱不了干系,所以才会说这样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张原虽然很敬重陈眉公,陈眉公可以说是把独善其身做到了极致,其个人学识修养、生活意趣让人赞赏,张原可以和眉公下下棋、品品茶,却无法相知更深,当下说道:“晚辈以为待善人宜宽,待恶人宜严,华亭民怨沸腾,董氏宁能防众人之口!”站起来躬身道:“晚辈年少气盛,直言快语,眉公莫怪。”陈继儒笑道:“何妨,但我还有一言相劝:不责人小过,不发人阴私,不念人旧恶,此三者可以养德,亦可以远害,这也不是专对你与董氏纠葛而言。”这话是很高明的处世哲学,也是劝张原莫要与董氏结怨太深,张原岂会不明白,说道:“科举为官而不爱子民,只是衣冠大盗;满口道德文章而不躬行,那是口头禅,这就是晚辈对董翰林的成见。”陈继儒摆手笑道:“罢了,不说这些,你二人随我去顽仙庐,看看我收集的碑刻。”陈继儒收集有不少碑刻,其中著名的有苏轼的《风雨竹碑》、黄庭坚的《此君轩碑》、米芾的《甘露一品石碑》、朱熹的《耕云钓月碑》,张岱、张原跟随陈继儒去赏看,陈继儒还送了他们几册碑刻拓本——申时初刻,张原向陈继儒告辞:“多谢眉公款待和良言教诲,晚辈还要赶回青浦去,拜别眉公。”张岱便也长揖到地:“拜别眉公。”陈继儒送张原一行七人到“水边林下苑”,看着张原他们走上了藤桥,摇头自语道:“董公教子无方,与张原成仇,只怕后患无穷。”竹篱门“吱呀”一声开了,那竹冠布袍的女郎走了出来,站在陈继儒身边,手里握着一卷淡黄竹纸,声音甜美如黄莺:“眉公看这两位张公子是何等样人?”陈继儒侧头看了一眼这美丽女郎,再举目看张原一行时,已隐入山石树木中,说道:“十岁为神童,二十岁为才子,这是张岱,至于说张原,老夫亦看不透他,此子灵隽、敏锐、世故极深却又锋芒毕露,真不像是十七岁的少年人。”这女郎轻笑道:“也还是少年人,不然怎么会亲手殴打董二公子。”又轻哼一声道:“不过那董二也是欠打,上回——”抿了抿娇嫩的唇,没再说下去。陈继儒“呵呵”笑道:“董祖常是该打,不过这也是因为你丽色夺人的缘故,方才下棋时那张岱不是看棋,只看你,张原呢,幸好有蒙目棋之能,不然那棋也没法下。”女郎红晕上颊,霎时桃花满面,美艳绝伦,娇嗔道:“眉公取笑人家。”细腰轻扭,樱唇微撅,那娇娈撒娇之态,让写有《戒色歌》的陈眉公都是眼睛一亮,美色也有清目明视之功效吗?陈继儒手里执一把蒲葵扇,这时以扇遮阳,遥望张原等人行去的方向,说道:“王冠,若让你从二张中择一人为婿,你选哪个?”女郎王冠这时却不羞嗔了,说道:“王冠要嫁世间奇男子,为妾亦甘心,二张皆文弱,算不得奇男子。”说这话时忽然想起那夜在西湖舟中,张原说的“女郎侠如张一妹能同虬髯客饮否?”看来张原是以奇男子自居了——陈继儒含笑道:“那你说说,何为奇男子?”女郎王冠嫣然笑道:“只眉公这样的便是奇男子。”陈继儒以蒲葵扇拍了一下女郎的脑袋,笑骂道:“无礼,这是与老师该说的话吗!”女郎“咯咯”娇笑,旋又双手合十,庄容道:“弟子是真心话,眉公是真名士、奇男子,弟子二十岁前若不能寻到归宿,就来佘山长伴眉公,望眉公收留。”陈继儒挥扇欲打,女郎不避不动,低眉垂睫,端庄如龙女一般,陈继儒摇头笑道:“鬼女子,又调戏老师,我衰朽矣,我畏科举之难、仕途之险,遂焚弃儒冠,只是苟活而已,算得什么奇男子。”女郎说道:“奇男子并不拘一格,眉公是奇男子,李卓吾也是奇男子。”陈继儒笑道:“世间男子知多少,卓吾已逝眉公老,奈何?”女郎笑道:“我将上下而求索,求而不得,就归佘山,有眉公怜我。”陈继儒摇着头笑,道:“王冠,你若能找到好的归宿,你就比世间绝大多数女子有幸,因为你可以自择夫婿,虽不能做嫡妻,但只要情投意合,以你的才貌和慧黠,自得专宠。”女郎微笑道:“若遇大妇善妒,岂不苦哉。”陈继儒道:“不合则散,或者不居一处,这是你的自由,也自有肯怜惜你的男子。”又道:“依老夫看二张都甚佳,只是张原与董公成仇,也不知会闹出什么波澜。”女郎道:“老师真以为弟子愁嫁了,弟子年方二八,还想多游历一番呢。”陈继儒笑道:“歙县汪汝谦邀你游黄山,吴兴茅元仪邀你游匡庐,你何时去?”女郎不答,却道:“弟子想先回南京一趟,不知二张何日去南京,弟子想与他们同行,老师以为如何?”陈继儒笑道:“甚好,以你的狡慧,当能周旋,他们去还不远,让人追去问问?”女郎便唤出一个垂发童子,吩咐几句,那童子答应一声,飞奔而去,崎岖山道,如履平地。女郎姓王,名微,字修微,小字王冠,七岁丧父,被扬州养瘦马的富户收养,扬州瘦马,天下闻名,士绅娶妾首选扬州瘦马,第一等的瘦马有专门的女教师教瘦马弹琴、吹箫、吟诗、学书、作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以及梳妆打扮、行立坐卧的风姿都有人教导,甚至还要从《绣像本痴婆子传》学枕上风情,要娶这第一等的瘦马为妾,费银不下千两,全归养瘦马的人家所得,养这样一个瘦马可净赚五百两银子以上,所以扬州靠养瘦马谋生的民户不下数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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