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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尖时辍时行,赫尔曼在札记纸页上刷刷点点地写着。
观察、记录、分析、总结。一条条隐形的线索从字里行间缓缓浮现,彼此耦合,牵连成环。他的钢笔像是钝口的剪刀,一点点地在纸面上剪裁、修饰,他那位华裔病患的典型症状则是细簇簇的花纹,一笔一划地被勾勒出来。
【1.童年孤独,家庭关系割裂。患者自述有被遗弃感。】
谢舒音安安静静地坐着,两手摆放在膝上,腰背挺直,从脖颈及至下颌延伸出优美而端庄的弧度。
这让他想起他的母亲,Ilsa,那位在红色帝国最鼎盛时期就已蜚声国际的舞蹈大师。常年练舞的人从视觉上就与众不同,若她动,脚步上便会涌起涛歌,若她静——正如眼下这样,她也有一个近于超我的存在,在内观之中检视着、要求着她自己,美即永恒,潮汐与歌咏滔滔流退而去,静候下一次的奔赴与激荡,不愿有一刻眠歇。
但在谢舒音的身上,赫尔曼并没有听到那种潮汐的回响。
她太静了。是一种从骨骸及至灵魂的空和寂,像薄瘦的一小弯月亮,亘古不圆。
关于童年,赫尔曼仍然想通过绘图的方式来接近她的内心世界。抽象性和间接性往往能够让患者卸下包袱,更愿意与他者分享深层次的一些信息,于是他得到了一张画满状物的纸。
鸽子,许许多多只鸽子。羽毛散落,尾尖上粘着泥水和布屑。后者是他自己的臆测。
一只站立的猪,痴肥的脸上挂着笑。这象征着什么?
树林与荆棘。她画的都是针叶和落叶林,符合患者童年成长地域的自然环境。
悠悠荡荡的一根细线,上头挂着盏灯。
一台老式电视机。电视屏幕上定着个正绷直双腿的芭蕾小人。
赫尔曼皱着眉看罢多时,决定从其中唯一的“人物”意象出发,于是问:“谢小姐,您对芭蕾舞的热爱,是受到了小时候收看的电视节目的影响吗?”
“不是。我并不热爱……不……怎么说呢,我很难定义,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
谢舒音用笔尖点了点纸面上画着的电视机,那像是一方画框,将芭蕾小人镶嵌在其中。
“这是我的母亲。”
她对赫尔曼轻轻地笑了一下,继续道:“我的母亲,是部队文工团的台柱子。医生,你不是中国人,你可能不太明白……简单来说,通过一场慰问演出,她与我的父亲结识了。那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位高权重,在部队体系里有着极高的威信。而后,我出生了。我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我的母亲彼时已经自愿脱去军籍,正以一个护工的身份呆在那个男人的家里,照顾他生病的妻子和孩子,而我,出生三天后就被她甩给了乡下的父母。你不知道,因为这件事,姥姥可是气狠了呢。”
谢舒音说到这,唇角又浮上抹若有若无的笑。
“姥姥是个最要强的性子,听不得村里人在背后戳她脊梁骨。她的女儿自甘堕落,跑去当了首长的小三,这便是道德沦丧,不配再当她的女儿。小时候,我记得家里找不到一张妈妈的照片,姥爷屋里五斗柜的最底层藏了些剪报和荣誉证书,姥姥有回收拾家用给翻出来,当晚就打了个包全给扔出了家门,还是姥爷摸黑寻到水塘边才寻回来的。还有份记录文艺汇演的光碟,姥爷藏得更深些,隔三差五就要翻出来看一看。后来我瞧见了,姥爷便带我一起看,当然,得趁着姥姥不在家的时候才行。”
“小时候,我对妈妈的全部印象,都浓缩在那张刻录了一场芭蕾演出的光盘里。我知道台上那个戴着军帽穿着白裙旋转不停的小人儿就是生育了我的人,但她……只是一个无实体的电子幽灵。我看不清她的长相,也没听过她的声音,就连温度,我也只能感觉到电视机内部运转良久的一点点温热。我时常会用脸颊往屏幕上贴,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触感,像是微小的电火花穿透了玻璃屏幕,闪光的触角在汗毛上跳跃,很痒。我喜欢那种酥酥痒痒的感觉。”
赫尔曼道:“酥痒感,很有趣的体验,这是否能让你感受到一种正向的‘连接’呢?”
谢舒音想了想,神情转淡:“我不知道要连接谁。我只是很喜欢被搔痒。也许所谓‘连接’是有的,只是我从来没有把它的存在给想清楚,想明白。从小,人们都说我很木,反应总比别人慢半拍,或许果真如此吧。”
赫尔曼停顿许久,再抬眼时,就见谢舒音仍然托腮看着那张被画得零零散散的纸。
她又在笑了。并非大笑、邪笑,而是平平地一勾唇,弧度极浅,但又绝不至于让观察者忽略了它的存在。
这位患者的情绪,平稳到近乎诡异的地步。他并不觉得那笑是某种正向的反馈,从几次的对话来看,那多半只是一张下意识呈现在人前的面具。
【2、缺乏共情力,无法维持稳定健康的伴侣关系。】
“他问我,我们的婚姻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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