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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琰是不会再对他用出“流云”了。相距已近,他的掌中卷起“潮涌”,那是他准备送别顾如飞的方式——与送别拓跋孤一样。大约是顾如飞适才的高喊太过撕心,各处酣战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此间情境,几名顾家把式齐声惊呼:“如飞!”从不同的方向飞身而来,就如当日郑胆替他挡下过朱雀致死一击,想为这顾家唯一的后人再挡一次性命。夏琰却在心中轻嘲。早在不思飞身挡在拓跋孤身前的时候他就已说过,下次不会再有这么好运气。掌力已发,他不会收回,谁愿意与这家主同死,就尽管来同死便了。
从顾如飞高喊进击,到夏琰流云转为潮涌,短短几丈的距离,又有谁能赶得上呢?顾家两名老者在飞身而出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其实已追之不及,在半空之中,就已痛哭流涕。顾爷,顾爷,我们终于是对不住你啊!若如飞命丧,我们又有何颜面,还活在这个世上?
可还是有一个人赶上了。在所有人看清那是谁之前,潮涌击打在一个柔软的身躯,巨大的冰河之力只在一瞬间就穿透过它,溢出的力量犹自侵入了被挡在其后的顾如飞,余冲令他只觉脏腑移位,好似遭遇滂沱巨浪。
夏琰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或者,不是一拍,是许多许多拍,好像,他已经感觉不到心跳。不是应该——都在句芒涧?就连上次自己来,单疾泉都那么谨小慎微,这次怎么会由得她——
“姑……姑姑!”他听见顾如飞在惊叫。姑姑。他不想看清,顾如飞的姑姑顾笑梦,正倒在自己的身前,顾如飞的怀里。他眼前昏黑旋转,心下却空白一片,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觉得——应该是在梦里,在一个——他还有机会醒来的梦里。
大概是这一掌穿过得太快,被震碎的脏腑还没有来得及将血液从顾笑梦口中送出来,她看起来只是面色有些苍白,被顾如飞扶住,仰着头,圆睁的双目注视夏琰。
“你说……要踏平……青龙谷?”她口唇还能动,即使已经要依靠每一个呼吸的起落才能吐出字来,她的口吻还是那么严厉,“哪怕要……踏过你……姐姐……姐夫……还有义父的……尸骨……对吗?”
血在这时终于从她嘴角流出来。“姐……姐姐……”夏琰慌乱地想要为她擦去,可是涕泪已经遮蔽住他的视线,他的手抖得那么厉害,他的话,那么湮噎不清,“我没有,我没有想……没有想这样……”
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这时候的顾笑梦忽然笑了,好像已经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答案。呼吸变缓了。她的手抬起来,像他小时候那样,要抚他的脸。“我就知道……不是你,”她轻声道,“你姐夫他……从来……不会错的,你这么心软……怎么会……杀他呢……”
夏琰没有能抓住她落下去的手——它从他指中漏过,如她所有的光华都在他掌下消散了。顾家几个把式早趁了间隙将顾如飞先抢出来。顾如飞还在叫:“姑姑!”可这种时候——就算对眼前所见有着再大的难以置信,四五个人还是将这位年少的家主严严实实护在身后,只怕夏琰再要暴起伤人。
夏琰在一片模糊之中看着顾笑梦。她躺在这片已经枯萎的土地上。她穿着一身缟素白衣,只有一点点寂血晕红了嘴角。她的眼睛闭着,好像并没有什么痛苦。她这么安静,好像只不过是在这里沐着一点难得的阳光。
他忽然想起来了。他想起那时好像是因为想保护她,才离开那个家的。他在日行日远的距离里渐渐忘却了那个初心,竟以为他们真的不过是陌生人,甚至敌人,在她不顾一切保护他的时候,唯一做的竟只是——那么坚持着不肯叫她一声“姐姐”。
她还是原谅他了。她还是在最后,只因为他叫了一声姐姐,就原谅他了。他此时此刻愿意叫一万声“姐姐”来与她听,可是他知道,她一声也听不见。
周围的杀伐声依旧这么高涨着。顾如飞几次要冲过来,都被强拦住了。即使夏琰不动,顾家几人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要说趁机逃走——这处境仿佛也无处可逃。直到——他们看到他终于动了一动——每个人都是周身一抖,下意识握紧手中兵刃。可夏琰只是那么轻微地动了一下——他们看见,一泼热血从他口中呛出来。
几个人面面相觑,终于决定护着顾如飞一点点向后退远。不知退了多少步,只见夏琰慢慢站了起来。几个人如临大敌地停住步子,将顾如飞团团卫护在中间,可夏琰并没有看他们。
他回过头,看见张庭的一名副官一直没有离他太远。“鸣金。”他张开口,向他低声说。那副官“啊?”了一声,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
“鸣金。”夏琰再说了一遍。“回去。”
副官大惑不解,却也不敢违抗,接令而去。
钲击声响,千余禁军闻声而动,张庭大是诧异,回撤之中寻见夏琰,快步追上:“君黎大人,是你下令撤退?”
夏琰没有说话。
“此时撤退是什么缘故?我们将将攻落谷口,如今正可长驱直入,这教中看来已是内防空虚,不成气候,两千禁军踏平他青龙谷,正是轻而易举,若给他们苟延残喘之机,下次可就……”
“夏琰可以踏平青龙谷,”却听见他失神自语,“可顾君黎做不到。”
张庭微微一顿,才注意到他面色苍白,襟上微血:“君黎大人……可是旧伤发了?”
夏琰没有回答。“你先把人都带上,去和邵宣也会合。我……想休息一下。”
张庭道:“青龙教余孽尚存,大人可得小心。要不要留几个人随身?”
夏琰摇摇头:“都带走。”
张庭只得道:“那……卑职先行一步,往会合之地等候大人。”
张庭走了。两千禁军没死的抬着死了的,没伤的扶着伤了的,也都走了。夏琰的脚下有点不稳,可此时的青龙教,不会有人敢靠近他半步,只有无数警惕的、憎恨的目光,还追随着他离去的背影。
他什么目光都没有在意。他当然也没有注意到在那谷中——在离谷口最近的那处高地上,还有一双震惊、悲伤,以至不知所措的目光。曾几何时,和今日一样——她在谷中高地,他在谷外平川。那天他在临去以那一支相赠的剑穗对她暗示,“等我。”她一言不发,胸中汹涛万丈,那是她此生从未有过的澎湃。而此时,她看见他从她母亲的尸身旁离开,看见如潮退去的禁军如野兽终于肯离开猎地。她背后的家园燃烧未熄,面前的战场尽是残缺疮痍,她看见他离去的背影,竟然记不起那一天,这同一颗心曾有过什么样的羞喜期待。
即便让她穷尽所有想象,她也编织不出这样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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