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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灯光一直未灭。庞荻越发担心起来:是否他病又加重,竟到现在还无法安睡?现在他身边有人在照顾他么?是谁在照顾他?知道他的手足容易发凉么?终于忍不住启步下楼,往那边走去。她不放心,她牵挂着他,她多么想念他,她要见他,像往常那样照顾他、安慰他。刚走到门前,恰好见到一人开门出来倒水。璇玑。她居然穿着睡衣?!庞荻惊讶地问:“你在房内干什么?”璇玑简单地答:“服侍公子。”“你睡在我们房中?”“他病得很厉害,需要人彻夜照顾。”庞荻一把推开她疾步走入房内。看见其中新设了一张床榻,想是璇玑用的。而王雱依然躺在他们的床上,眼睛闭着,不知是否已经入睡。她眼圈一红,轻唤一声:“雱。”他一动不动,全没反应。璇玑走过来,还是面无表情地说:“夜已深了,少夫人回去睡罢。我会好好照顾公子的。”听她如此说,庞荻顿生无名怒火,怒视她道:“你为什么要睡在这里?谁让你来照顾他的?你出去,我要留下来照顾他!”璇玑也不生气,答道:“是夫人让我来的,因为我自小就服侍公子,知道他需要什么。少夫人让我出去恐怕不妥。”“你知道他需要什么?”庞荻觉得这话异常刺耳,冷笑道:“那你倒说说看他需要什么?”璇玑闻言低头不语。庞荻很愤怒。这个丫鬟竟然在她被迫与丈夫分开期间迫不及待地搬进他们的房间,还对她说出这些莫名其妙充满暗示性的话。她想暗示什么?说她与公子自小亲密么?比她还要了解他么?从她刚嫁过来开始,这女人就以一种冷漠的姿态对她,她们之间由此产生了一层隐约的敌意。但是随后王雱对她的深厚爱情使她很快忽略了璇玑的存在,璇玑也似乎终于意识到她的身份和状况,悄然隐于一隅,远离了他们夫妻的视线。然而如今,她居然趁机又插了进来,扮演着庞荻本来的角色,守护在王雱的身边日夜照顾。她想干什么?想要什么?真是卑鄙。于是庞荻盯着璇玑徐徐说道:“你不要忘了,我是公子的夫人,你想做他的妾需要我同意!”“住口!”房间里响起一声怒斥。庞荻茫然回首,发现那声音来自她的丈夫——缓缓坐了起来的王雱。他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对她来说很陌生,因为他从来不曾用过这样的目光来看她。他冷冷地看着她,然后挥手指着门外,说:“你出去!”她难以置信地询问着再唤了一声:“雱?”他的眼神并没有暖过来,仍然冰冷着,他清楚地重复对她说:“你出去。我不想见你。”她夺门而出。心神俱伤。只那么一晚,他竟变成了一个陌生人。那是他么,她温言款款的丈夫?那是他么,她善解人意的丈夫?那是他么,两天前还温柔地朝她伸手,说:“来,荻,让我亲亲。”的丈夫?她向问星楼奔去。满面泪痕。“少夫人!”有人从后面追了过来。还是璇玑。庞荻停下,从容地拭去泪痕,再傲然转身,问她:“你还想干什么?”璇玑站在她面前,凝视着她,许久,才开口说:“少夫人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想面对?”“什么?”庞荻蹙眉问道。璇玑淡然道:“少夫人何必如此介意。你应该知道的,公子身有隐疾,根本不能行房中之事。”我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想面对?以后的几天内庞荻反复自问。或许早就隐隐约约地猜到了,只是不愿细想。怎么可能呢?他是她完美的夫君啊,那么志大才高、潇洒倜傥、又知情识趣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缺陷呢?新婚之夜他不来“干犯”令她很觉庆幸,认为他的君子风度非一般莽夫可比。后来的日子同床而不同衾她也不觉得奇怪,既然是君子,当然会君子到底,他肯定是在等她完全倾心于他,决定把身心一并交于他的那天。但是她离京去杭州前一晚她开始觉得奇怪,在那样的情形下,他还可以柳下惠至此?然而她劝自己说,是因为她稍微流露出了一点抗拒的意思,所以令他退却。她安于这个理由,拒绝捕捉住心底一闪而过的疑惑去深想。终于,到了最后这一晚,她感觉到了他的无力。那么清晰的感觉,令他们都避无可避。他悲吼着狂奔出门。剩下她不知所措地面对这尴尬的一切。她不想面对。就算到了这一步,她仍然不愿相信是她的夫君有问题。一定只是偶然,他尚在病中,或许病好了就不会是这样……然而她终于还是听到了这样的判决:“公子身有隐疾,根本不能行房中之事。”她取出出嫁时母亲交给她的“压箱底”春宫图,慢慢看着,已不再觉得羞涩,心中仅剩无尽的悲哀。她已经成年,可以体会到身体深处萌生着的欲望,隐隐知道夫妻之事的重要性,由此也不难猜到王雱的体质带给他的毁灭性的打击。王雱如今的痛苦绝对犹甚于她,但每当想到这点时,她又觉得自己更加痛苦,因为知道他现在在痛苦,她的心就如刀割一般。她漠然看着春宫图。原来这幅画对她来说根本是多余的。它就摆在她面前,像是个巨大的讽刺。对她婚姻的讽刺。她忽然憎恨起这幅画来。或者说,是恨这画所代表的交媾行为和男女间本能的欲望。它很重要么?比我们的爱情还重要么?难道说,没有它我们就不可以继续生活么?不可以继续相爱么?它残忍地打破了王雱的自信,击碎了他的自尊,令他精神近乎崩溃,难道接下来,它还会毁灭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婚姻么?她拿起剪刀,把春宫图猛剪了几剪,然后以手一条条地撕。撕成若干细缕,再也不能撕后,又放到蜡烛上点燃,最后扔进火盆,注视着它,直到它完全覆灭在火焰中。第二天,王安石让人把庞荻请去。踌躇了半晌之后,他才吞吞吐吐地表达出了想让她改嫁的意思。她早就料到他会这样处理。她低首垂目问道:“不知我犯了‘七出’中哪一条?不顺父母么?还是淫、妒、有恶疾、多言、或盗窃?”她避开了其中“无子”那条,也知道公公绝对不会以此来作理由。王安石尴尬非常,久久难言。须臾长叹道:“阿荻,是我们愧对你呀!”她抬头,坚定地说:“我很感谢公公向我爹提亲,让我嫁入王家。成为王雱的妻子,我深感庆幸。我愿意跟他继续生活下去,无论他是健康还是病弱,我都会不离不弃地守着他、照顾他。我永远都是他的妻子,请公公不要再提让我另嫁他人的事了。”惊魂庞荻在问星楼上长住了下来。王雱大病一场,经过家人精心照顾和调养,倒也逐渐痊愈,但是他与父母都像是忘了他与庞荻处于分居状态中似的,闭口不提让庞荻搬回来的事。非但如此,他还处处避着一直深爱的妻子,自己决不踏入问星楼半步,而庞荻特意来看他时他也不甚理睬。晚餐本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的,起初两人如常入席,相邻而坐,但王雱会在这期间一直保持沉默,不与她说一句话。到后来他便每每借故不来,自己在卧室或书房吃饭,庞荻观之心凉,也经常留在楼上不下来了。有时,她会一连数天都见不到丈夫一面,深感伤感,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在晚上凭窗扶栏望着他卧室或书房的灯光,猜想他如今的状况,回忆以往的快乐时光以获得些许安慰。再次在家宴上见到他,是在王夫人生日那天。这显然是全家人都要参加的聚会,连嫁到枢密副使吴充家的大小姐王雩都带着夫婿吴安持归宁为母亲贺寿,王雱自然也不能再回避。庞荻一进厅中就看见了他。一身新衣裁剪入时,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皮肤洁净,气色已好了许多,依然是闲散自若地坐着,唯一缺少的是看见她时的和煦微笑。她默默走到他身边坐下。他倒无任何异常反应,只是不转头看她,不与她说话。她心中凄楚,便低头静坐,也不找人闲聊。忽听有人走过来对她说:“嫂夫人长久不见,似乎清减了许多。”她抬头一看,发现是王雩的夫君吴安持。他正带着满脸笑容向她施礼。于是庞荻起身还礼道:“多谢姑爷关心。”看见他仍然十分殷勤地笑着,便礼貌性地略笑了笑。“嫂夫人为何愁眉不展,可是有烦心之事么?”吴安持又问。庞荻诧异。心想此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下问嫂子私事,好生无礼。又见他油头粉面,打扮得轻浮,很有纨绔子弟的味道,便很觉厌恶,正想冷冷回他一句,却听王雱在一旁淡然说道:“妹夫,我听人说昨日在蘼香院碰见你……”蘼香院一听就知是个妓院名字。此言一出全家人质问的目光就落到了吴安持身上,慌得他连连摆手辩解道:“哪里哪里!定是认错了!定是有人诬蔑,挑拨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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